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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她有一張小小的鵝蛋臉,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脫俗,有股書卷氣,她向司機說聲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麼都小一好,看上去纖細文雅,與她妹妹完全不同類型。

    車子在中區遇到交通擠塞,停了十分鐘,大小姐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千歲往大學堂駛去,車子停在停車場,大小姐說,「司機,下午三時請到同樣位置接我,謝謝你。

    千歲立刻答是。

    「請」與「謝謝」是魔術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車,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筆記,封面是一隻七彩斑斕的大蝴蝶,下邊註明:黃斑青蛺蝶,只發現於紐幾內亞的罕有品種。

    蝴蝶?

    這時車裡電話響了,是大小姐的聲音:「司機,請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筆記在車廂,勞駕你送到接待處。

    「我立刻去。

    接待員接過筆記本,「鄧博士說謝謝你。」

    鄧博士。

    接待員隨即對一名學生說:「請送到演講廳給鄧可道博士。」

    千歲發呆,天下竟有這樣好聽的名字:鄧可道,而他,與身邊的人,卻叫千歲、金源,蟠桃……淨掛住長命百歲大把衣食金錢。

    他突然覺得淒涼。

    接待員見他呆著,便說:

    「放心,鄧教授一定收到。」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生物科教授,特地來做演講。」

    啊。

    「她在第三號演講廳,你或有興趣旁聽。」

    「可以嗎?」

    「歡迎之至。」

    三號演講廳約六成滿,鄧可道正打出幻燈片。

    「蝴蝶。」她說。

    幻燈片出來:「尖翅藍帶環紋蝶、小藍摩爾浮、端紅蝶、小枯葉蝶、黃鳳蝶……」

    她逐一指出解釋。

    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不住做筆記。

    千歲黯然,他輕輕閃出演講廳

    差點兒沒打哈欠,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幾乎悶得落淚。

    他崇拜有學識人士,肅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種人,大伯說過,社會上每一種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過,有時他慚愧:一提書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著把車子駛走。

    黃斑青蛺蝶。

    那是她終身研究的學問嗎。

    回到家裡,他躺在竹榻上與寡母聊天。

    「女生讀到博士有什麼用?」

    「家裡有錢,沒別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讀書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嗎?」

    「當然,一頭家的擔子統統落在主婦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為出,以丈夫子女為重,主婦很快淪為尾位。」

    「一生不必為錢財擔心,是何等樣寬暢。」

    「你得問問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錢,想做什麼」

    「媽,我想什麼都不做,天天陪著你。」

    他母親提醒他:「好是好,不過,人家蟠桃與金源手拉手出去看電影了。

    千歲笑,「他們真配對。」

    母親深深嘆口氣。

    下午,千歲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說謝謝又說再見,看樣子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管家說:「千歲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歲在領崗又見到那個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雙手嚴密的擁抱一個藍色包裹,看到千歲,上他的車。

    千歲一看就明白女子母親已經辭世。

    在自己車上,他不介意多講幾句:「盡了力就可以。」

    她已經停止哭泣,聞言點頭……

    這時,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上車坐到她身邊,輕聲安慰,啊,原來她已有好伴侶。

    客人坐滿,千歲開車……

    他心羨慕:呵好像每個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還有他母親。

    一路無事,到了旺角,那年輕人先下車,隨即買來一大包橘子:「司機先生,多謝你關心。

    哭泣女也朝他點頭。

    千歲道謝。

    他們雙雙離去。

    千歲剝開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聞聞自己的手臂,整個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嘆氣,同廚子身上油膩永遠洗不淨一樣。

    正想關上車門,突然在倒後鏡離看到后座有個黑影,他把車子倒入後巷,走進車廂

    一個人蜷縮在車位底下,象個小動物。

    「出來,不算你車費。」

    那人仍然不敢動。

    千歲明白了,「你沒有通行證,你幾時上車,我怎麼沒看到你,好本領。

    那人不出聲。

    「你不出來,我只得把車子駛進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來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來,緩緩伸出四肢,原來是個少女,手腳非常柔軟,縮在後排車底那麼久,居然沒人發覺。

    她輕輕做好,雙臂抱住膝頭,象一個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雙眼睛精靈閃爍。

    千歲打開車門,「走吧,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

    偷渡客有點兒遲疑。

    這時,千歲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個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裡拿著親人的地址,乘車找到附近,在一間漆廠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見,吆喝著趕他走。

    呵人在檐下過,焉得不低頭。

    他從袋裡取出數百元,放在其中一張車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運。」

    那少女點點頭,取過現鈔,下車,很快在後巷消失,象個影子般混入大都會森林。

    千歲嘆口氣,把車子駛到修車行。

    大伯還沒有收工,正在親手抹一輛銀色鷗翼門跑車。

    「大伯。」

    「咦,千歲你怎麼來了,來,吃碗雲吞麵當宵夜。」

    「大伯,告訴我你,你怎麼開設車行。」

    「先做學徒,一天做十多個鐘,突然吐血,原來胃穿了洞,醫好了,又不停咳嗽,驗出是肺病,都由公立醫院醫到痊癒,後來結婚,岳父是修車行股冬,我便走運,接了幾兄弟出來。

    「他們也是偷渡?」

    「我忘了,無端提這些幹什麼。」

    他開一瓶啤酒,自得其樂喝起來,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記。

    但是他忽然說:「後來我們都取得正式身份證明文件。

    千歲點點頭。

    「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工作。」

    回到家,千歲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蓮蓬頭下沖洗良久。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閃爍生光,應該不會叫它們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歲回到鄧宅伺候,管家說:「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歲點點頭,在休息室讀報紙。

    突然聽到一個人說,「她不用車,我用。」

    大家抬頭看去,管家連忙招呼:「二小姐。」

    千歲看到一雙紅鞋兒,這次不是高跟鞋,是雙平跟涼鞋:足趾銀色,不知道為什麼,卻又不覺的惡俗,因為她仍然穿著白襯衫藍布褲。

    千歲站起來垂手低著頭。

    「你是新來的司機?」

    管家連忙說:「二小姐,你想到哪裡去,我叫老張送你。」

    「不,這年輕人閒著沒事,栽我去會所射箭。」

    管家無奈,向千歲使一個顏色……

    千歲聽差辦事,立刻出去把車子駛出來……

    紅鞋兒上了車。

    她說:「我認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兒。」

    千歲不出聲,多講多錯,不講不錯……

    「給了你名片,為什麼一直不找我?」

    千歲裝聾作啞。

    他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樣,她倆得天獨厚,五官秀麗,二小姐剪一個娃娃頭,厚厚劉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會所,她換上靴子,戴上護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現代鈦金屬強弓,走到空地。

    千歲意外的看到她臉色正經,英姿颯慡。

    師傅出來,指點她一二,她瞄準箭靶,手一松,箭飛出去,打在紅心以外。

    她接二連三,一直練習,終於射中紅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輕,她向站在一旁的千歲招手。

    千歲反而輕輕退後。

    她只得走近他,原來二十分鐘運動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別美態,不過,千歲見過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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