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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他們又叫什麼名字?」

    「王家興、王家旺、王家發、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齊」

    千歲怪叫起來。

    母子笑成一團。

    他們也有開心的時候,那晚千歲睡得很好,夢見父親回來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親已經辭世,故此開心地問:「爸,什麼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轉身,父親已經不見。

    夢中父親只得三十餘歲,滿面笑容,穿唐裝,頭髮油亮光滑,像是剛從理髮店出來。

    過兩日,千歲覺得他的身體可以支持,他恢復了夜更司機生涯。

    每晚十時許,他離家開工。

    蟠桃送來一件吉祥物,千歲順手掛在車頭,討個吉兆……

    十四座位車頂還裝著一架小小電視錄影機,如果沒有女客,可以播放較為大膽的影片,這也是生意經。

    一連幾星期車子滿載客人。

    不知怎地,千歲只覺人愈多他愈寂寞。

    滿車是人,喧譁吵鬧之際,他甚至想哭。

    一個老婦牽著外孫小手上車來,她教小孩唱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糕,一塊糖,吃得寶寶笑呵呵。」

    車上其餘人客也跟著唱。

    千歲一聲不出。

    漸有客人專候他的車。

    「這司機年輕、專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發。」

    原來不發一言是如此難能可貴,可見世道漸過成熟。

    女客挑司機,她們怕黑壯大漢,駛到偏僻地區,誰知會發生什麼事。

    故此一見千歲,便立刻上車。

    一夜,有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女兒上車。

    「三個一起,車費收便宜點。」

    千歲搖頭。

    那三角眼,橫臉的女子立時發作,喃喃咒罵,忽然遷怒兩個孩子,無故伸手拍打,嘴裡說:「淨懂得吃睡玩,又不見你倆勤力讀書,陳家女兒聰明,李家女兒會做家務,你倆會什麼?」愈來愈挑剔。

    這時車上已坐滿客人,車子本來就要開動出發,那女子在車廂中卻宛如演說般愈罵愈起勁,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這時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兒,「打死你這種廢物」,小孩低頭不出聲。

    千歲忍無可忍,轉過頭來,「你!」他指著那女子,「你噤聲,你再說一句話,我趕你下車。

    那女人驚駭,罵遍天下,她從未遇過敵手,況且,她又不是罵別人,難道打罵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剛想發難,一抬頭,看到銅鈴似一雙大眼睛瞪著她。

    那司機又說:「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聲。」

    沒想到后座一個乘客立刻讓位,不由那悍婦不乖乖坐到後邊,這時,其他乘客忽然齊聲鼓掌。

    她為什麼不帶著孩子下車?沒人知道。

    千歲大聲說:「開車。」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沒有再講一句話。

    乘客請兩個孩子吃餅乾果汁,有人輕輕勸:「不開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氣。」

    車子停下,乘客紛紛下車,有人說:「司機你做得好。」

    千歲也不知他自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這時的他低頭不語,也許,他同那女子一般憤怒。

    金源說過,有求必有供,千歲看見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子勾搭眾司機。

    她們嘴裡嚷:「我們這裡選檳榔西施,請司機投票,冠軍可得房車一輛,亞軍則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號幸運號碼她們嘴裡嚷:「我們這裡選檳。」

    「我是十八號,選我會發財。」

    「投票站就在前邊,在表格上寫下車牌號碼,投下即可,請投三號一票。」

    司機們笑顏逐開,紛紛掏腰包買檳榔。

    這時忽然下雨,西施們也不怕,冒著雨向司機攀談,送上笑臉。

    雨水混著泥瓣濺在腿上,她們並不介意,這三餐一宿來得不易,誰敢小-她們。

    有人敲他的車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氣,打開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遞上一包檳榔,「先生,投我一票,記住,二十一號。」

    拉票技術,不下政客。

    坐滿客人,千歲又開動車子。

    那一年,經領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萬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開工,千歲也沒閒著,他把車子裡外沖洗打掃得乾乾淨淨,所有鬆脫破爛部分全部修妥,整條街最漂亮的車就是他那架。

    大伯說:「這麼勤力,照說做苦力也會發達。」

    千歲不出聲。

    他的傳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藥,頭上傷口復元,在頭髮遮掩下,已經看不出來。

    他仿佛是痊癒了。

    一日,蟠桃來看他。

    「清明,結伴掃墓好不好?」

    千歲輕輕說:「掃墓不是節日。」

    蟠桃說:「你開車負責接載,我去準備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這也是辦法,兩家人合在一家辦事。

    千歲點點頭。

    蟠桃仍然支吾著不走。

    千歲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輕輕說:「蟠桃,我不適合你,你應當找一個老老實實、工作定時、會聽你話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歲強壯手臂,輕輕撫揉,「我喜歡你。」

    她說得再直接沒有。

    千歲也講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說,你家做修車,我家做木工裝修,剛剛好。」

    千歲進一步拒絕,「我沒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動,」做朋友行嗎?」她紅著臉落下淚來。

    「我不想耽-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聲會受影響。」

    蟠桃終於明白了,「你不喜歡我。」

    「不不,」千歲辯白,忽然他又承認:「不是那種喜歡。」

    蟠桃抹乾眼淚,仍然不願放開千歲手臂。

    「我會當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個親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頭,忽然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我一點主意也沒有,我還沒資格找女朋友。」

    「你並無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

    「我還有點事要出去。」

    他獨自到歡喜人茶室去吃菠蘿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個客人,玻璃門外貼著古舊的雪山圖案,表示室內冷氣開放,裝修三十年沒變過,老闆娘一邊點數目一邊唉聲嘆氣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時期,這裡擠滿英文書院學生。」她說。

    那日,安娜告假。

    夥計一下沒有,一下在拖瓷磚地板,稍後遞上刨冰。

    老闆娘忽然問千歲:「你喜歡什麼樣的女朋友?」

    千歲嚇一跳,不出聲。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這樣?」

    千歲點點頭。

    老闆娘笑,「會讀書彈琴,文靜、高雅。」

    千歲也笑起來。

    「最重要的是愛你愛得不得了。」

    穿著制服的夥計插嘴:「那樣的人,哪裡去找?」

    老闆娘說:「安娜今日相親去了,不知結局如何。」

    千歲在冰室門外站了一會,雨好像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個穿白裙的女學生背著書包打著傘站在對面馬路,手裡挽著小提琴盒,大眼長直發尖下巴,正好同老闆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樣。

    可是不到一會兒,一輛小小房車駛近停下,有個保母下車,接過少女手上雨傘琴盒,讓少女先上車,她跟著上去,關上車門,司機把車開走,呵,身份矜貴,遙不可及。

    千歲看完這一幕,轉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來了,你媽說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沒事,三叔,找我什麼事?」

    「千歲,找你幫忙。」

    「三叔千萬別這麼客氣。」

    「我要回鄉辦事,想煩你到鄧家做一個禮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開十四座位。」

    千歲答:「沒問題。」

    他遵照三叔吩咐,準時到鄧宅報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載大小姐。

    「大小姐下來了。」

    千歲放下報紙到車房把黑色房車駛出來。

    她看見一個身形苗條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女子上車來。

    她穿著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紅鞋兒……

    大小姐是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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