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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6 作者: 亦舒
    身後一個老太太問他:「你選誰?」

    啟之不出聲。

    老太太說:「我選王庭芳。」

    啟之好奇問:「為什麼?」

    老太太答:「她長得像我的孫女。」

    啟之微笑,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老太太問:「她會選上嗎?」

    「你老人家選她,她一定會連任。」

    老人很滿意,「我第一次投票,我孫女同我說,一定要去投票站,每張票子都是一把聲音,人人可以當家作主,不再有皇帝聖上長官這種了。」

    啟之肅然起敬,「你孫女說的好極了。」

    老太太打量他,「年輕人,你有伴沒有,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啟之連忙說:「不敢當不敢當。」

    走出投票站,只見人龍已經頗長,秩序良好,選民魚貫入內。各拉票隊在門口做最後努力。

    這時天開始下毛毛雨,頗覺寒意。人龍並不退縮,愈排逾長,每人臉上都露出興奮之意。

    是,自己撿的人,同自由戀愛一樣,死也死在自己手裡。

    報攤上的領先報鮮紅頭條:「鹿死誰手!」領先報永遠這樣血淋淋不留餘地。

    啟之買了一份報紙回家。

    進屋他脫下濕外套掛好,做一大杯熱咖啡喝。

    他坐窗前看雨。

    上班時間還未到,他還有三十分鐘閒情。呵初識伊人之際,是早春時分,如今已是初冬。

    電話鈴響了。

    啟之接過電話。一把聲音輕輕說:「啟之,早。」

    咦這是誰呢,「早,請問是哪一位?」

    「啟之,我是庭芳。」

    啟之一震,電話差些落到地上。且慢,世上有許多淘氣鬼像林森與俞小娟之類,不由周啟之不小心行事。

    「庭芳,」他說:「我侄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小寶。」

    啟之放心了,這時,他雙手不再顫抖,可是略覺心酸,他很客套地問:「票數如何?」

    「太早了,尚無消息。」

    「你做得很好。」出了口又覺多餘,她還要他來講?

    唉,講話是愈來愈難了。

    「啟之,你會跳華爾茲嗎?」

    她怎麼會問這個?周啟之不明所以然。

    「啟之,萬一連任,慶功宴會中需要跳華爾茲,我卻不會,你可以教我嗎?」

    啟之忽然哽咽,說不出話來。

    「啟之?」

    「有需要的話,我馬上可以來。」

    「你學校今日有課沒有?」

    「下午兩時至五時才有學生。」

    「那麼,請你現在來一次,司機會來接你,你說,我一小時可學得會?」

    「一定會。」

    「你是好老師。」

    電話掛斷不久,司機便來敲門。

    啟之帶了幾張舊唱片。

    車子往鳳凰台駛去。

    管家站在大門口歡迎他。

    「啟之,見到你真高興,你怎麼瘦了,教學生活想必辛勞。」她熱誠招呼啟之。

    「愛司已另有高就,這位是勞應心小姐,我們叫她阿心。」那樣大塊頭倒有一個漂亮名字,始料未及。

    她過來對啟之說:「王小姐已準備好。」

    呵王小姐。這上下在融島一提王小姐,誰都知道即是庭芳。

    書房門打開,只見家具已被移到一邊,王庭芳轉過身子來。

    周啟之剎時間淚盈於睫,只見她穿著縮水運動衫褲,腰間系條舊紗裙,打扮同上一次學探戈時一抹一樣,一臉笑容,清麗如昔,只是眉宇間比從前精煉得多。

    「啟之,多謝你來。」

    啟之只得說:「我帶來一段音樂。」

    「我也有田納西華爾茲。」

    「你若嫌俗氣----」

    王庭芳笑,「哪有什麼事比慶功宴更俗。」

    歌聲輕輕唱起:「我與愛人共舞,音樂叫田納西華爾茲----」

    啟之低聲說:「請。」

    他輕輕托著她腰肢,「開始,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不多久他便發覺王庭芳完全懂得拍子舞步,根本不需要他來教。她是找藉口見他。這次之後,落選,不方便見,當選,更不方便見。這才是唯一時機。

    不過啟之還是誠心誠意教她舞步,且把心裡百般滋味按下去。直至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庭芳叫人送了冰茶進來。

    啟之咳嗽一聲,「我有話說。」

    啟之微笑,「不解釋,不抱怨。」

    啟之只得靜靜盤膝坐地下。

    庭芳把一張小小紅絲絨椅子拉出來,坐著看住周啟之。第九章  他仍然憨態畢露,粗眉大眼長方面孔,說他是個壞人真是過度恭維,可是老實面孔也有點想法,否則眼神不會那樣無奈憂鬱。

    「啟之,你好嗎?」

    「托賴,過得去。」

    「大學工作可適合你?」

    「環境很好,上司也算賞識。」

    「家人呢?」

    「也平安如常,穩如磬石,融島好市民。」

    「我已投你一票。」

    庭芳嫣然一笑,「可是對手也很強勁。」

    「競選宣言內容不能同你的比。」

    「真的,啟之,你真的那樣想?」

    「誠心誠意。」

    庭芳罕有地展齒而笑,「政綱都差不多,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市民安樂。」

    啟之點點頭,「那兩個也是好人,在任何情形下,若果不是巧遇王庭芳,也應該當選。」

    庭芳忽然說:「領先報專欄一向把我寫得那樣正面,事事護著我,藉文字把我帶進市民生活,成為他們朋友,都是你的功勞吧。」

    啟之一愣,低下頭去。只有她才明白他的心思。

    「芝子幫了我很大的忙,芝子專欄使我形象親切,市民見我,都說早已認識我,稱讚我親民。」

    啟之輕輕說:「我寫過一陣子芝子。」

    「刁鑽的領先報事事對我網開一面。」

    「你是王小姐,領先或任何人討好你,打好關係,都有益處。」

    「他們找到我在大學時期醉酒鬧事的紀錄,都沒有發表。」

    「或者,留待將來才炮製你。」王庭芳笑了。

    這時,門外輕輕有人咳嗽,是新任保鏢阿心,她在門外說:「王小姐,選票初步數目已經出來。」

    庭芳問:「誰領先?」

    「蒙惠明。」

    「我們第幾?」

    「第三。」

    王庭芳卻不以為意,她看看時間,同啟之說:「來,我們再跳一次,練好功夫等走運。」

    啟之答:「是。」

    他倆穿著運動服共舞,庭芳身上散發淡淡香氣。

    她雙手仍然十分小十分柔軟。指尖有點冷,身體輕盈靈活,偶然錯一步半步也看不出來。

    音樂聲終於冉冉結束,餘音裊裊。

    啟之想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支舞,可是忍住不出聲。一生那麼長,說出來顯得輕率。

    這時秘書敲門,「王小姐,芬蘭總統府覆電肯定下月一號約會,總統無比歡迎王小姐。」

    庭芳答:「知道了。」

    啟之輕輕說:「芬蘭的總統是女子。」

    庭芳回答:「是,芬蘭也選出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總理,因此,她是歐洲第一個同時由女性分擔總理及總統的國家。」

    「呵。」女性當家。

    庭芳說:「我願意向她們請教學習,日後並且打算寫一本書,集中資料,說一說世上各位女性領導人。」

    「嘩。」

    庭芳笑了,「啟之,我從來沒有怪你。」

    「宰相肚裡可以撐船。」

    「你總對我說好話。」

    又有人敲門。

    庭芳無奈,「看到沒有,永無寧日。」

    是一把興奮聲音:「王小姐,我們在靜安區及華安區開始領先。」

    庭芳過去打開書房門,「我們排第幾?」

    「我們一路帶領。」

    眾人圍上來,興奮地發表意見。

    啟之輕輕退下。庭芳轉過頭來,眼神與啟之接觸,像是說再見。

    管家向啟之招手:「這邊。」啟之走近。

    管家說:我有一個侄子,英語基礎欠佳,想找一個可靠的人補習,啟之,你可有人選?」

    啟之答:「我馬上推薦一個最佳學生給你。」

    「啟之,有空常常來坐,你是一號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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