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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小山答:「托賴,很好。」

    「她是一個能幹的女子,我配不上她。」

    「你們仍是朋友?」

    「現在已經和好,在電話里一談半小時,話題很多,她現在對葡萄酒很有研究,同我說:現在才知道什麼什麼尚尋芳酒的感覺十分惆悵。」

    小山給他補上去:「醉醺醺尚尋芳酒。」

    「對了,是這說法。」

    小山笑。

    「小山。」他忽然問:「怎樣才可以把你留在余家?」

    「余家永遠是我至親。」

    「那我真要感謝允珊給我們這件禮物。」

    道別之後,老三說:「爸這下子是真老了。」

    小山卻說:「男人過了四十歲都會這樣:傾向紅色跑車,年輕女伴,情緒不穩,寢食不安,很明顯是更年期屆限,中年危機。」

    「松培,你學業如何?」

    「過得去,最近讀古羅馬建築及土地測量法,你說,這同日常生活有什麼關係。」

    「好叫你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呀。」

    「是否會保證我愛情順利事業暢通?」

    小山笑,「讀好這幾年書再說吧。」

    他送她回公路車站,替她買糖果飲料水果餅乾,看著她坐好,車子駛走,他還依依不捨站車站邊。

    小山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他忍不住告訴小山:「我年少時,也像你男友般深愛一個女孩子。」

    「呵,」小山笑問:「後來你倆成為佳偶。」

    老先生垂頭,「不,我倆因升學分開。」

    「啊。」

    「話別那日,她流淚說:『森,沒有人會愛你更多』,我清晰記得她亮晶晶淚水流下蘋果般面頰,宛如昨日,」他深深嘆息,「時間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山不能回答。

    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約五十年,半個世紀吧,他早忘卻獨立宣言,分子結構,羅馬興亡史,哪一次升職,加薪……可是他還記得她閃亮的眼淚。

    老人在中途下車。

    回家第二天,松遠便來看她。

    他一邊做肉醬意粉一邊問:「你沒有告訴他們?」

    小山抬起頭:「什麼?」

    「我與你約會。」

    「我們在約會嗎?」小山笑起來,「我們極少訂時間地點。」

    松遠取出三瓶葡萄酒,「今天我們試這三隻酒。」

    「上次那三種叫什麼?有一瓶是苦的,另一瓶有股霉味,真丟人。」

    「我都有記錄,可供參考,華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缺點,我們可以警惕。」

    「你真是酒莊的孫子。」

    松遠又問:「你沒對他們說?」

    小山低下頭,「仍不是時候。」

    松遠揶揄她:「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嗎。」

    「唷,自古至今,鼓勵別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

    「可是你特地去見我爸,為的不是這件事嗎。」

    「他有女友在場。」

    松遠莞爾,「我們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夠誇誇而談了。」

    「他的確懂得享受生活。」

    「那麼,老大與老三怎麼看?」

    「我沒講,喉嚨像是有一顆石子塞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松遠收斂笑容,「呵,他們也還不知道。」

    「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難以啟齒。」

    松遠說:「如果覺得有壓力,再隔一段時間才透露好了?我們不過是想他們高興,我們毋需徵求他們同意。」

    「好倔強。」

    松遠低頭笑,「這是我自小到大聽得最多的評語。」

    「我們維持現狀,儘量低調,不勞問候,該做什麼輕輕鬆鬆地做,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釋。」

    「沈小山的確很勇敢。」

    「剛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

    松遠握住她的手,「那麼,幾時才說?」

    小山很肯定,「我畢業那天。」

    「哇,等!」

    「松遠,背起我。」

    「咦,在屋裡為何要人背?」

    「唏,叫你做什麼便做,聽話。」

    松遠背起她在公寓裡走來走去。小山伏在他的背上,一直不出聲。

    松遠卻說:「來春,我們去花瑪酒莊看葡萄。」他也不覺得累,背了好些時候,才放下小山吃午餐。

    初春,小山要考試,功課題目排山倒海那樣派下來,但求來得及交功課,於願已足。

    她盼望春假。

    好不容易兩個星期的假期開始。

    第一天,小山賴床,噩夢連連,只聽得有一個人大聲在她耳邊喊:「沈小山,起來,考試開始,你失場,零分!」

    小山驚醒,掩著耳朵,尖叫起來,「我退學,我不讀了。」

    然後才發覺是個夢。

    電話鈴震天價響。

    小山跑去聽,一邊猶有餘悸,還在喘息。

    那邊更急,「小山,我是鬆開,可否來一次?哀綠綺思昨夜忽然早產入院,我手足無措。」

    「恭喜恭喜,情況如何?」

    「母女平安,嬰兒只得五磅。」

    小山放下心來,「五磅是中個子,不用住氧氣箱,你放心,我下午就到你家。」

    「你常識豐富。」

    小山笑,「我出生也只得五磅,一天餵九次。」

    可憐的余鬆開,連道謝也來不及,就掛上電話。

    小山立刻梳洗出門到飛機場買票子。

    在候機室她一邊吃熱狗充飢一邊聯絡老好金,請她立刻趕往美國。「金,我負責幼嬰,你做菜給大夥吃,還有,約伯才三歲,也得有人照顧。」

    金笑聲震天,「我立刻通知兩老:花瑪家第四代出生了,我會第一時間與你會合,這是一家人發揮力量的時刻。」

    金只比小山遲一班飛機。

    她經驗老到,四周圍一看,立刻同小山說:「我們出去辦貨。」

    馬上開始做指揮官,一手抱起約伯,先到百貨公司,大量採購幼兒用品,再到菜市場置材料做菜。接著把家務全部攬過來。

    鬆開高興得流淚。

    「別緊張,嬰兒比你們想像中紮實,老人家說:『一旦可以出門,立刻去見太外公外婆』。」

    鬆開說:「我帶你們去看她。」

    「小山先去,我做飯。」

    鬆開轉過頭來,「小山——」

    「別婆媽,快走。」

    他已經兩日兩夜沒睡,鼻子通紅。

    到了醫院,小山先去看幼嬰,呵,她著實嚇了一跳。雙手不覺顫抖,原來只得一隻兩公升汽水瓶那麼大,挺嚇人。

    她輕輕抱在手中,看著那小小輪廓精緻的面孔,才那麼一點點大,就看得出是個小美人。

    初生兒忽然打了一個呵欠,帽子下露出烏黑濃厚的黑髮。

    「你好,我是你小山阿姨。」

    放下小嬰,他們去看哀綠綺思。

    她真偉大,才做完手術,已經斜斜靠在椅子上與醫生說話,氣色上佳。

    只聽得醫生笑,「——虛驚一場,明日可以出院。」

    明日回家?小山睜大雙眼,那麼簡單?呵,原來做女人需要無堅不摧。

    哀綠綺思一眼看見小山,兩人緊緊擁抱。隨即她雪雪呼痛。

    「慢慢,慢慢。」

    幸虧救兵駕到,否則帶傷的她回家怎麼照顧兩個孩子一頭家。

    她輕輕說:「我真是幸運。」

    過一日他們一起回家。

    人多好辦事。

    金說:「鬆開你儘管去上班,這裡有我們呢。」

    鬆開叫小山到一角,把薪水交給她,「這兩個禮拜你當家。」

    小山伸手推開,「這兩個禮拜是阿姨的禮物。」

    鬆開點點頭,「明白。」

    金查黃頁找保姆公司,「我來面試,保證合用。」

    她煮了韓國著名人參燉雞,大家都有得食補。

    家裡整整有條。

    誰有空就立刻伸手做,不過好幾次,嬰兒睡,小山也抱著她睡著。

    金低聲說:「你要捨得放下她。」

    小山忽然大笑,「真是,只要捨得,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可是她不捨得,想到自己也是由父母從五磅養大,更不敢抱怨。

    料理得當,幼嬰體重增加得快,產婦健康恢復迅速,余鬆開放下心來。

    新保姆來上工,金笑說:「我不捨得走。」

    小山答:「我也是。」

    她沒想到,這樣過了一個春節。

    哀綠綺思說:「小山,我欠你人情,這樣吧,你生養的時候,我們一家來侍侯你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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