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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鬆開與哀綠綺思哈哈大笑。
「好酒好酒,所有與良朋知己一起用的都是好酒。」
「可愛的小山,完全懂得喝酒的真諦。」
約伯也過來說:「可愛的一座山。」
小山用食指蘸著葡萄酒讓小約伯沾嘗,他不欣賞,吐吐舌頭走開。
鬆開攤開火鳥圖樣,「小山請來看,這是老二的原稿。」
「呵金黃色鳳凰,栩栩如生。」
鬆開輕輕說:「還有。」他把畫稿反轉,只見畫著十來個小小粉彩人像素描,每個只有三四寸高,可是唯妙唯肖,一看就知道是誰。
只見全是同一個人:少女,濃眉長睫,穿家常素服,神情有點寂寥,或坐或臥或站,全是沈小山。
小山脫口而出:「我!」素描中的她臉頰加著一層粉紅色,看上去像安琪兒般。
「是你,小山。」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老大微笑,「他與你不同,他有點私心。」
小山半晌才說:「我們是兄妹。」
「事實上,我們與你之間,一點血緣也無。」
「那也不行,我母親與你們父親,此刻確是夫妻。」
哀綠綺思不出聲。
老大忽然說:「現在的成年人,很難說,他們善變,今日好,明日也許就兩樣,屆時,又是另一種環境。」
小山毫不忌諱笑說:「你是指,他們會離婚。」
哀綠綺思忍不住說:「嘖嘖嘖。」
鬆開笑:「小山,這畫送你做紀念。」
「你們幾時動身?」
「明天一早飛機,才三小時航程,你不必來送,我們保持聯絡,你放心,一有時間我們便會去探訪外公外婆。」
「鬆開,我可是真的把你當大哥。」
「我知道。」
小山帶著葡萄酒與素描離去。
過兩日開學,天氣驟冷,一向在亞熱帶生活的小山非常不慣:手指僵硬,面頰通紅,天天乘公路車上學。
她感覺寂寥,也許,余松遠的素描就是捕捉了這一點眼神。
小山把畫配了框子掛在房間裡。
松培每隔幾天就與她通訊。
他在喬治太子城寄宿,所寫便條十分風趣:「講師一次又一次警告:『不准剽竊功課,抄襲者零分,作業每遲交一日扣百分之十,直到零分!』同學們都奇問:有這樣好地方?真可以抄襲?窮十餘人之力,終於找到了一個網址……」
小山忍不住問:「告訴我可以嗎,我每日寫功課至深夜,好睏。」
談到他大哥,松培這樣說:「像我們這些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的人,都很希望儘快組織自己的家庭。」
小山答:「鬆開與哀綠綺思過五十年會是那種恩愛如昔在沙灘漫步的老夫婦,羨煞旁人。」
「老二有與你通訊嗎,他在阿省工作,仍然愛喝上一杯,一日自酒館出來,與人打架,前額fèng了六針,你說說他,他情緒較為激動。」
小山不出聲。
松培改變話題:「我教你一個省時省力妙方,預先寫好三至五個電傳,按日發給父母,好叫他們放心,但他們不會發覺,他們也忙得不亦樂乎。」
小山伏在桌上笑得落淚。
「有一件事我是感激父親的:他一直負責我們三兄弟生活費用;他替我們繳付大學學費,我很心足,不會抱怨,況且三個又一視同仁,無分彼此。」
小山:「為此我十分尊重余先生。」
「你仍然叫他余先生?」
「那是最適當稱呼。」第十章 下午,小山照松培所說,做了幾個短訊,準備輪流發給父母。
然後,她親筆撰寫電郵給松遠。
「天氣冷了,我每日趕緊學車,回到公寓,立刻縮在被窩,暖氣開至七十二度,仍覺寒意,葡萄藤不知是否都落葉,冰酒釀成沒有,聽老三說你最近有意外,都勸你當心身體。」
小山沒有簽名。她用松遠替她畫的一副側面素描做標誌。
她把電郵寄出去,但是,沒有回覆。
過了幾天,常允珊回家。她興奮得很,「快來看花瑪酒莊的最新面貌。」她讓小山看錄影記錄。
「這裡是新建的兩層樓小屋,老花瑪夫婦將在該處頤養天年,屋內設備先進,方便老人,他們也很滿意。」
「舊日平房,將全部翻新,卻維持鄉間風貌,阿余今次可以大使拳腳,我看過圖則,十分滿意。」
「小山,二樓,閣樓留給你住。」
「這是我與阿余退休的地方了。」
圖則一張張打出來,看得出是一個極其寬敞舒服的設計。
「本來想改名麗珊園,或是允思園,一想,花瑪酒莊已經有點名氣,仍然沿用舊名為佳。」
小山喘一口氣,幸虧如此。
「郭思麗每年最多打算去一次度假,酒莊法律上主人是我們兩個人。」
「全部舊人都留下,可惜一個叫金的廚子不願離開公公婆婆,這個金連做一隻蘋果餡餅都叫人垂涎三尺。」鄉間空氣好,她又有足夠的運動量,且放下了工作煩惱,胃口自然大佳,其實不關廚子手藝。
「郭思麗講得對,大地對人類有強大奇異魅力,我愛煞莊園。」
小山問:「葡萄如何?」
「有工人照顧,現在開始冬眠。」
小山說:「我冷極了。」
「你怎麼像個小老太太?」
小山想說:因為我不必扮青春活力衝勁十足。
常允珊看著女兒,「你想說什麼?」
「媽媽,你可快樂?」
常允珊嘆口氣,坐下來,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做矯形手術,可痛苦呢?」
「整個月面孔腫似豬頭,不過,又很滿意效果,大家都說看上去精神得多。」
「與余先生在一起,真的比與爸相處愉快?」
「小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小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母親面孔。她感喟地說:「你們大人想些什麼,越來越難理解。」
常允珊見女兒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大笑起來。不多久之前,這孩子半夜還會偷偷走到母親房裡鑽進媽媽被窩,今日,教訓起老媽來。
小山說:「幾時我們這一大堆離婚夫婦子女組織一個俱樂部,互訴衷情。」
「是嗎,那麼該會所成員占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
小山相信是。
長周末,小山到甘鎮探訪老花瑪夫婦。他們已到達見面不必說話地步,彼此擁抱良久,不願放手。
新房子正在鋪設地板,舊平房已局部拆卸。
太陽普照,來到鄉間,小山忽然精神抖擻,倦意盡消。
美酒與佳肴兩隻尋回犬帶著她到處走。
藍天、白雲,小山再也不覺得冷。
她獨自乘腳踏車都湖畔兜一大個圈子才回來。
許多戶人家已開始重建,人類那渺小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可有想到搬到別處去住?」
「全世界都不及甘鎮好。」
「可是經過那麼多——」
「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
小山迴轉平房吃晚飯,金說好做一個牛肉鍋,叫客人準時出席。
經過小小工具間,小山抬頭看。照圖則,這間小貨倉會拆掉改建泳池,可是,老二回來,勢必寂寞,不如,勸母親把它改建成一間客房。
小山走近門口,縮縮鼻子,聞不到那股熟悉的糙藥味。她輕輕推開門。那張破沙發還在,她輕輕坐下去了。
小山對著門口的光線,沉思良久,一靜下來,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新同學美美說:出門上飛機那日,慈母還替她梳頭,自五歲開始,母親天天替她收拾書包穿外套出門,美一想起慈愛母親便會大哭。
小山深深艷羨。她與母親,像朋友一般,雖無隔膜,也無所不談,但總欠缺一種原始的倚賴感覺:凡事鑽到老媽懷中,便可以解決。
常允珊這新派母親主張子女自幼獨立,看到別人家三歲孩子不會綁鞋帶自然詫異地責備:「自己動手,媽媽不是奴隸。」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說:「一座山,好嗎?」
小山又驚又喜,「松遠!」可不就是他,獨自半躺在角落裡,正在做素描。
「你為什麼不出聲?」
松遠懶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裡也看不見,危險。」他穿著舊毛衣,胸口有一個個蟲蛀小洞。
「你放假回來看老人?」
「花瑪酒莊已經易主,很快就不方便來了。」
「胡說,外公外婆還在這裡。」
小山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