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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前年感恩節。」
「一年多兩年了。」
大家擱下話題,各管各去做事。
這樣好客的一家人,對至親卻如此冷淡。
回到樓上,小山發覺她的手提電話響個不停。她去接聽。
那邊傳來沉宏子十分諷刺的聲音,「女兒,女兒,地球要與女兒對話。」
「爸,我在這裡。」
「你在冥王星還是金星?科技了不起,聲音如此清晰。」
小山沒好氣,「我在火星的衛星福布斯。」
「小山,聽我說,森林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你需離開當地。」
「我們沒問題。」
「小山,我們已抵溫市,明天就來接你。」
什麼?小山心頭一陣溫暖,呵,爸爸來了。
「郭思麗說危險……」
又是郭思麗。本來仿佛是手心裡一條刺,不知怎樣,不但沒把她拔出來,現在居然長得牢牢,成為血肉一部分,無論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輕輕說:「爸,這裡人多,你們不方便出現,我來見你們好了。」
「我們在海灘路一百號那幢公寓,你幾時可以到達?」
「明天傍晚我乘夜車出發——」
「你又不是做賊,為什麼趁月黑風高行事?」
小山氣結。
這時,小山聽見一把聲音溫柔地說:「宏,你說話顏色太豐富,只怕聽者多心,你目的是什麼,講清楚就是,切勿威脅,亦毋需諷刺。」
沉宏子嘆息一聲,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過一會他說:「多謝指教。」
郭思麗對他有正面影響,這女子說話條理分明,應該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卻覺得與她親善,仿佛等於對自身不忠。
她那擁抱著名貴手袋略為臃腫的俗態,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敵人兩個字從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沒有這個必要。
「可否搭早班車?」
小山堅持:「夜車比較快。」
「我們去車站接你。」
「我認得路,我會來按鈴,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見。」
小山掛斷電話。
小山沒聽見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學幾年外交詞令才敢與子女說話,父母動輒得罪,時代洪流滔滔,大勢所趨,少年再也不會與家長合作,總而言之,你說東,他說西,你說來,他說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來想吸口新鮮空氣。一抬頭,驚得呆住。「我的天。」她雙膝一軟,坐倒在地上。
只見一條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絲絲白煙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這一邊來。
「不,不。」小山掙紮起來奔下樓去。
她看到金焦急的眼神。
兩人緊緊握住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警察上門來。
「花瑪先生,花瑪太太。」
他們迎出去。
「準備疏散,收拾細軟,一聲令下,一小時內無論如何要離開酒莊。」
他們下了命令立刻離開,急急駕車去警告另一家。
兩隻尋回犬嗚嗚低鳴,伏到主人腳下。
花瑪老先生坐下來,「走」,他說:「走到什麼地方去?」他是同自己說話。
鬆開是長孫,危急之際忽然堅強,「我建議先解散工人。」
老人點頭,「說得對,你立刻去廠房通知他們關閉機器,準備疏散。」
老太太急痛攻心,「這損失……」
「噓,噓,」老人把妻子擁在懷裡,「現在不說這個。」
松遠說:「我到田裡通知工人。」
老人點頭,白須白髮都似警惕地豎起。
他轉過頭去,「金,小山,你們立刻離開這裡。」
金忽然笑了,她說:「我二十歲就在酒莊做工,這即是我的家,我跟著你們。」
老太太說:「金,這不是你的家,快走,跟大家到庇護中心去。」
金固執地說:「別叫我傷心,這正是我的家。」
老太太不去理她,「小山,你與金立刻走。」
小山動也不動,「婆婆,我幫你收拾重要物件,我們作最壞打算。」
「小山,你聽見沒有?」
小山大聲回應:「明白了,缸瓦碗碟不必帶走,只帶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婆婆,快上樓來收拾。」
小山自作主張,先把照相架丟進枕頭袋裡,又把三個男生的學校獎章獎盃收起。
只要捨得,其實一個人也沒有太多身外物,笨重的,可以添置的,全部不要,衣物首飾更全不重要,最美麗最丑的記憶全在腦海中,不用攜帶。
小山只裝滿三隻四隻枕頭袋。
花瑪婆婆笑說:「很好很好,你們都帶走吧。」
松培說:「我都放到貨車上去。」
那麼大一間廠,卻搬不動,地里的葡萄樹,也全留下。
老外公說:「多帶些狗糧,還有,清水。」
金抹去淚水,「我去準備糧食。」
各人冷靜地做妥份內工作,要逃難了。
小山來的時候只有一隻背囊,走時也一隻背囊。
鬆開回來報告:「員工說他們會留到最後一刻才關上機器。」
老外公點點頭,他坐在安樂椅上,自斟自飲,喝酒莊釀製的白酒。
鬆開請求:「我想去照顧哀綠綺思母子。」
他外婆先開口:「去吧,這裡有我們。」
鬆開過來蹲下握住外婆雙手一會兒,大開門出去。
這時老老少少工人都停下手上工夫,撐著腰,在空地抬頭看著山上火勢。
傍晚,小山並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她已與這家人產生感情,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丟下他們。
小山給父親留口訊:今晚不便出發,明日再說。父親肯定會跳腳,但也顧不得了。
花瑪公說:「小山,吃點餡餅,稍後松培送你去乘公路車。」
小山斷然拒絕,「不,我不走。」
外公生氣,「一個個都強頭倔腦,我是主人,我命令你離去,我攆你走。」
小山答:「我會尖叫踢足哭鬧,我不走。」
外公氣結,「過來。」
「你打我好了。」小山走近。
外公卻把她擁在懷內,「我一直想要一個淘氣又不聽話的孫女。」
花瑪婆卻嘆息,「你也得考慮人客的安全。」
小山答:「該疏散時即刻走,沒有大礙。」
外公說:「你到廚房去幫忙吧。」
小山看見金一直流淚。
小山勸說:「好金不要哭。」
「前塵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當年來做工,只得二十歲,以為汽酒是汽水,好味道,喝半瓶,醉倒,滾地葫蘆,哈哈哈。」金又哭又笑。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
「葡萄園自第一株幼苗種起,漸漸成長,繁殖,到今日般規模,怎樣捨得眼看著百傾良田一把火燒光,老外公一定如萬箭鑽心。」
小山不出聲。
她新來,她不知歷史,卻也難受。
金推開廚房門,「風向轉了,糟糕!」
大家奔到戶外。
這時,連幼兒都出來觀火,拖著大人手,呆呆往山頭看去,那條火蛇忽然變形成為火牆,殷紅一片,熔岩般向酒莊壓過來。
小山覺得那情景像科幻、戰爭、災難電影中特技鏡頭,不相信是真的。
她與松培握緊雙手,大家全身冒汗,原來空氣溫度突然升高,逼向他們。
那火勢如此壯觀,大自然威力叫人們臣服,竟沒有抱怨的聲音。
只有金喃喃說:「一生的心血……風向忽然轉了,命該如此。」
這時,救火直升機飛來灑水,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小山站得腳酸。
制服人員已經趕到。
「疏散,立刻前往康泰鎮中學庇護所,快。」
有人忍不住痛哭。
消防隊長過去,像對待幼兒般輕輕說:「我知道,我知道……」他雙眼也紅了。
小山說:「松遠,你帶公公婆婆去庇護所,快。」
松遠看著她,「你倒來發號施令,老三,載她去公路車站。」
松培說:「小山,是送客的時候了。」
小山急得團團轉,「我不是客人。」
「小山,聽我說,庇護所有人口登記,你不是本鎮的人,不會有床位食物供應。」
「這不是真的。」
金說:「小山,這不是任性的時候,你回城裡去與父親團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