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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老師有點猶疑:「是約伯的朋友?」她不放心。

    金說:「我們只逗留三分鐘。」

    她們與約伯緊緊擁抱。

    一會她們就走了。

    車子駛回酒莊,她倆看到一輛陌生出租汽車。

    金也警惕,「咦,誰?」

    有人走出來,「金,連我你都不認得了。」

    小山定睛一看,只見一個金髮中年女子站門口,穿著過窄套裝,尖下巴,大眼睛,笑起來許多魚尾紋,可是仍有一分俏麗。

    金叫出來:「依斯帖,是你。」

    女子哈哈笑著與金握手。

    這可是個大熟人,誰?

    女子轉過頭來看著小山,「我是花瑪的女兒,三個男孩子的母親。」

    小山呆住。

    呵,花瑪家大小姐回來了,好不湊巧。

    「家裡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著一瓶葡萄酒。又問:「你是鬆開他們的朋友?」

    小山向金使一個眼色。

    金連忙說:「這是沈小山,是鬆開他們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過你嗎?」她大笑起來。

    小山這時更加明白為什麼哀綠綺思不願到花瑪家生活:實在太不方便。該剎那,小山也決意回家去。沈小山,應當住在沈家,在別人家裡,始終是外人。她竟到今日才明白這個淺易道理,難為父親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現任妻子的女兒。」

    小山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時,面色鐵青的花瑪婆婆在門口出現。老人一開口便說:「這裡不歡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說:「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話:「這裡不歡迎你,孩子們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們的女兒。」

    「你並沒有把這裡當一個家。」

    「我姓花瑪,是花瑪家唯一女兒。」

    老人固執地瞪著女兒,握緊拳頭,「花瑪家每一個人都為這個家出一分力:我們兩老、三個男孩、金、小山、田地里夥計們……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著老母親:「你想趕我走?」

    花瑪婆對金說:「招呼她吃過午飯送她走。」

    女子跳起來,「餵。」

    花瑪婆頭也不回走出門去。

    女子頹然,「她一直那樣對我,自十六歲起,我回不了家。」

    金與小山都尷尬得說不出話。

    女子用手托著頭,「每次我走投無路回家來,她都拒絕我。」

    金只得說:「今日有新鮮烤羊肉。」

    小山剛想走開,被依斯貼叫住:「你也一起吃吧。」小山只得坐下。

    她又開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說:你還要開車,酒後不便駕駛。但,沈小山是誰呢,人家好歹是長輩,哪由她多管閒事。

    小山如坐針氈。

    依斯帖邊吃邊訴苦:「其實我做錯了什麼?我是個專一的人,從不腳踏兩船,每次誠心誠意結婚生子,可是事與願違,漸漸產生分歧導致分手,我母親卻不原諒我,她是清教徒,她畢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結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們沒把我寫在遺囑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輕輕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衣裳。」

    「你說什麼?」

    小山婉轉把中文解釋給她聽。

    那外國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來,「小女孩,你很聰明。」

    「這是我們古人的箴言。」

    「我不應抱怨,我已經四十,應當比你智慧。」

    她喝盡杯子裡葡萄酒。

    「花瑪產品越來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雙手抹臉,「我一定又髒又油又累。」

    「你自東岸來,舟車勞頓。」

    「公司裁員,我又丟了工作,男友慫恿我回來酒莊求助……」她忽然伸一個懶腰,「你爸好嗎,三個男孩子好嗎?」

    小山立刻輕聲否認:「他不是我父親。」

    「呵,那麼,你叫他什麼。」

    「余先生。」

    「你們還沒見過面吧,他不會接受這種稱呼。」

    小山輕輕笑一聲。

    「你很倔強。」

    金這時走過來,「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著腳走上樓去。

    小山看著她婀娜背影喃喃說:「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髮閃閃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嘆息:「誰不是呢。」

    伊人腳底腳跟上已長滿老繭。將來,沈小山也會那樣嗎?小山打了一個冷顫。第七章  這時老三一邊抹汗一邊進來,「小溪鎮已化為灰燼。」

    金一震,「你說什麼?」

    「我帶你們去看,昨夜風向一轉,火勢撲向鎮上,幸虧居民已經疏散。」

    小山說:「松培,你母親回來了。」

    金說:「小溪鎮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門去。

    松培問小山:「誰回來了?」

    「你媽媽依斯帖。」

    老三像無動於衷,「我們先去小溪鎮。」

    小山意外。她以為他會奔上樓去急急與生母擁抱,甚至痛哭失聲,一訴懷念之情。

    小山記得她每天放學都要與母親依偎一番:午餐在飯堂吃了什麼,體育堂摔痛了膝頭,同學張小明邀她去生日會……當然,那是天天見面的母親。

    余松培可能已經忘記生母容貌。

    他駕駛吉普車往公路。

    一路上滿目蒼痍,金只能發出類似「呵」,「呀」的聲音,瞠目結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煙充滿空氣,她落下酸淚。

    居民回來了,他們站在災場,震驚過度,只會發呆,手足無措。

    小山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為火災之後,房屋會剩下燒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見遍地瓦礫,小鎮像被炸彈炸過,金屬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災場走去。

    這時,她看到更詭異的景象。在焦土瓦礫堆中,忽然有一間完整房屋,連外牆都沒有燻黑,一面國旗,完好地在微風中飄動。那戶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半晌,她問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點點頭。

    她又問:「幾號?」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還在,我的家還在!」

    她連忙掏出鎖匙,開門進屋。她沒有發出歡呼聲,相反,她大聲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邊去。

    有幾個壯漢在瓦礫堆中尋找失物:半隻洋娃娃、幾頁書、照相架子……那樣大個子也忍不住流淚。

    一隻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喪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隻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臉,該剎那感覺如尖錐刺心。

    人類的建設竟如此不堪一擊。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隻燒焦了的洗衣機。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樓梯呢?」

    這時,有記者及攝製隊前來採訪,他們也呆若木雞。

    松培唏噓說:「我們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與老二坐在他們母親面前。

    只聽見依斯帖說:「你們三個打算承繼酒莊?」

    老二笑笑,「酒莊未必交給我們。」

    依斯帖詫異,「那給誰哦,無人可活到一百歲。」

    「日本人極有興趣。」

    「售予他們?」

    老大咳嗽一聲,「那得問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對,我是外人,不便與我說。」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驚喜,「松培你長這麼高了,三兄弟數你最像華人。」

    老大尷尬,他生母像是忘記他根本不姓余,他沒有華裔血統。

    看到兒子她還是很高興。

    她嘆口氣,「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話相當多。孩子們的喜怒哀樂,她卻完全不知曉。

    然後,她堅持要走。鬆開他們也不留她,任她把車駛走,來去就似一陣風。

    小山輕輕問:「為什麼不請她多住幾天?」

    鬆開答:「她不慣,我們也不慣。」

    松培忽然問:「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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