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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她點點頭,「好多了,聽見你們在樓下說話。」
「婆婆來看過你?」
「她推開門,看了一眼,沒說話,小山,我想明朝一早就走,不好再打擾你們。」
金拿雞湯麵上來,輕輕說:「婆婆吩咐做給你吃,等到病好了,自然可以回家。」
「約伯呢。」她雙眼潤濕。
「他很好,他在樓下看小飛俠卡通。」
小山說:「你坐起來吃晚餐。」
這時她們看到窗外森林與天空交界的地平線上冒出濃濃白煙。
小山喃喃說:「白煙表示全盤燃燒,這顯示大火比灰煙時期更加熾熱。」
金問:「老大老二幾時回來?」
「明早。」
「葡萄全熟了?」
「只留些許打算做冰酒,已收割七成。」
「這正是酒莊最忙碌的時候。」
老花瑪駕車回來,在車上已經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太陽頂住宅區疏散,需要人手幫忙。」
小山飛奔下去,肩膀與老三碰個正著。
老花瑪聲音微微顫抖:「大地震怒,七十年來我從沒見過如此場面。」
婆婆抱著約伯出來,「老三一走,家裡沒有壯丁。」
老花瑪說:「你與金暫時撐著。」
小山忽然挺身而出,「有我在。」
老外公說:「你也得跟我來。」
他拉著兩個年輕人上車。
小山本來已想休息,讀一兩頁書,漸漸盹著,第二天在鳥語花香中醒來。
但是貨車一駛近太陽頂,她驚醒了。所有渴睡蟲都趕到極地去。
首先她看到簇新整齊的洋房:糙地、花圃、園子,全打理得無懈可擊,但是家家戶戶打開大門與車房,預備撤離。
為什麼?
就在背後,隔一條馬路,離一個山坡,是殷紅色的天空。
那種如火山熔岩似的奇異橘紅色直烙印到人的雙瞳里去,永誌不忘,它像一幢火牆,緩緩逼近。
「下車去,」老花瑪說:「那一家三個孩子正在哭泣,叫他們趕快走。」
老三跳下車。
「小山,那邊有人推輪椅,你去相幫。」
小山連忙過去幫那對老夫妻。
「我稍後來接你們。」
警車往來巡邏,大難當前,秩序卻十分良好,居民也還算鎮定。
小山先扶那位老太太上車,幫她摺疊輪椅,放進車廂。
老先生道謝,可是緊張過度,開不動汽車引擎。
小山坐到駕車位子,替他發動車子。
警員用燈光指揮車輛離去。
老先生說:「我們到子媳家暫住,回來再見。」
小山只見老太太抱著一大疊照相簿子及一盞古董水晶燈,走得匆忙,一時不知帶什麼才好,抓到什麼是什麼。
孩子們上車時都擁著毛毛玩具,家長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反而十分鎮定。
小山與老三戴上臂章,上面寫著義工兩字。
風起了,百忙中抬頭一看,只見火星滾得一天一地,碰到乾旱的樹枝樹葉,立刻燃燒。
火星夾著煤灰落到皮膚上,異常炙痛。
老三說:「這裡一共兩百戶人家,幾個地區疏散人口總數已達五千多名,只給他們一個小時收拾衣物,很多人家一早已有準備,車尾箱滿載雜物。」
「都去何處?」
「親友家,或是安置中心。」
「你看,」小山抬頭,「維蘇維斯火山爆發時一定也是這個場面。」
老三忽然笑了,「你的資料不準確,龐貝在六分鐘內就被火山灰淹沒。」
「你怎麼知道?」
「唏,我也是發現台忠實觀眾。」
他倆忽然握緊雙手笑起來。
兩百多戶人家一夜之間撤退,警察加緊巡邏以防盜竊,靜寂一片,十分詭異。
花瑪公將他們載回家。
「我要到鎮上開會。」
他在家門口放下外孫,與老朋友的車子匯合了,一起出發。
老三輕輕說:「那紅髮的奧榭太太種聖誕樹為生,阿路旺先生繁殖貂鼠出售。小溪先生開木場,家族都住在這裡超過五十年,幾乎可算原居民,呵,那是卡地亞中學校長柳先生,他是日裔,我正在該中學畢業。」
小山沒想到會有那麼多種類營生,在都會中,人人心不在焉志大才疏地做一份閒工,然後希望在股票市場裡發財。
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做一份職業,或是有年輕人承繼那樣辛勞的工作。
花瑪婆婆出來看見,「呵,兩隻小煤球。」
小山與松培對望,果然,一臉煤灰,白襯衣上一點點全是被火星燒焦痕跡,手臂上也有斑斑傷痕。
小山吃驚,這麼厲害。
外婆說:「三十架直升飛機往來灌水救火,似於事無補。」
金捧出食物,「先吃飯吧。」
小山見有一大杯糙莓奶昔,一口氣喝盡。
又問:「她們母子呢?」
「回家去了。」
小山失望,「呵。」
金低聲說:「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可以照顧約伯嗎?」
「好多了,明早我會去看她。」
婆婆說:「講什麼,我都聽見了。」
金與小山緘默。
小山洗刷完畢,敷了藥,倒床上,立刻熟睡。
什麼叫做睡得像一隻死豬,小山總算明白了。
但是她也沒有賴床,天一亮就跳起來。
年輕人新陳代謝率快,昨夜斑點小傷口今朝已經結痂。
金叫她:「一起去看他們母子。」
他們母子,唉,說得這樣秘密,皆因婆婆不喜歡她。
剛想出門,老大與老二回來了,呵,自頂自踵濕透,救火衣已經除下,裹衣像一層疲累的肌膚般搭在身上,他倆臉上有明顯傷痕,坐在門口便脫下靴子。
啊,小山驚叫,那是四隻爛腳。
腳底水泡麵積似一元大餅,且已經擦破:血紅,水淋淋,十分可怕。
再看仔細,他們連雙手也如此磨損潰爛,這義工不好做。
外婆急問:「沒有戴保護手套?」
「否則就連手都沒有了。」
「快進來治理。」
「不算什麼,唉,火勢總算壓住了。」
那樣牛犢般強壯的小伙子竟然連站都幾乎站不起來。
他倆淋了浴,由小山替他們細心敷傷口。
他們一轉身,已經盹著。
金說:「這麼累。」
廿多小時在火場不眠不休,已經到體力極限。
稍後外公也回來,似在車房準備些什麼,可是,一轉身,他也在長沙發上打盹。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與小山自後門溜出去看那兩母子。
一路上金說:「這個夏季損失慘重,本來單是參觀酒莊的遊客就每人抬十箱八箱酒回去。」
又說:「北邊是莊士頓家的桃子園,那白桃又圓又大,汁多肉甜,今年收成不是問題,可是太近火場,危險。」
到了。
小狗迎出來搖尾巴。
女主人的聲音:「是金與小山?」
「呵,你痊癒了。」
憔悴的她楚楚可憐,二十出頭已經歷了人家大半生的故事。
「約伯呢?」小山最關心這個孩子。
「花瑪太太替他在託兒所找到一個位置,今日,有好心家長代為接送搭順風車上學去了。」
原來如此,婆婆還是幫了大忙。
金說:「我替你送來雞湯及替換衣服。」第六章 她流下眼淚。
金說:「又不是天天如此,這樣婆媽幹什麼?」
哀綠綺思擦乾眼淚,「你說得對,我明早到鎮上找工作。」
「何必走那麼遠,酒廠正要用人。」
「這——」
「以前你無意勤工,誰也不能勉強你。」
「我行嗎?」
「你同經理談一談,看有何種工作適合你。」
她遲疑半晌,「鎮上有家咖啡店好似有空缺。」
「居民疏散,何處去找人喝咖啡?」
她苦笑,「正當我想振作……」
「這正好試練你。」
金把鬆餅及冰淇淋放好,給約伯放學吃。
這時哀忽然訕訕問:「鬆開回來了嗎?」
「剛進門。」
小山詳細報告,她留意聆聽。
話還沒說完,鬆開已在門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