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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衝突開始。
他外婆問:「去那裡?」
老大隻說:「散步。」
「別又走到那寡婦家去吧。」
老二與老三連忙精靈地避開。
老三朝小山使一個眼色,小山跟在他身後。
只聽得老大分辯,「外婆,她有個名字,叫哀綠綺思。」
「我知道,她還有個遺腹子叫約伯。」
「為什麼慈祥和善的外婆不能容忍她們母子?」
老二輕輕走出前門。
小山問:「你呢,你又去何處?」
「同學家。」
「早些回來。」
老二取笑小山:「什麼地方來的小外婆。」他開著吉普車出去了。
小山坐在山坡看風景。
老三用手一指,「新月左上方是木星。」
小山答:「今年木星與金星都明亮。」
「我們外公來自白俄羅斯,本姓史特拉文斯基。」
「呵,與著名音樂家同名。」
「移民後外公應主流文化更改姓氏,我母親不以為然。」
「他們只得一個女兒?」
「是,但母親也不想承繼酒莊。」
「人各有志。」
老三看著小山,「你仿佛事事處之泰然。」
「不不,我不是順民,我曾經憤怒、失望、悲痛、彷徨、怨對,我甚至想採取報復行動,叫父母痛心,可是,都熬過去了。」
「你很成熟智慧。」
小山攤開手,「我們能做什麼?生活必需繼續。」
老三忽然問:「你還相信婚姻嗎?」
「我還沒想到那麼遠。」
老三抱怨:「看他們,一塌糊塗。」
小山拔刀相助:「老大鬆開並沒有錯。」
「外公外婆不喜歡那女子,他應另選一個。」
小山沒好氣,「你以為選購電視機?三十七寸投射型不好就另挑外漿超薄型,要不,看六寸液晶小銀幕。」
「外公外婆難道有錯?」
「他們也沒錯。」
「那麼,是社會的錯。」
小山說:「全中。」
「你真滑稽。」
「不能哭,只能笑。」小山長長嘆口氣。
「我不明白這個說法。」
「你想想,哀綠綺思豈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女子。」
「她是寡婦,靠政府援助金生活,沒有職業,時時有陌生男人上門為她修茸屋頂溝渠之類,年紀又比鬆開大許多,婆婆說她再也想不到有更壞的選擇。」
「他們可是相愛?」
「婆婆說沒有前途。」
「我知道鬆開愛她。」
「他如果不聽話,貿貿然做事,他就得離開花瑪酒莊。」
小山抱不平,「他也是花瑪的外孫。」
老三意外,「你都知道了。」
小山連忙說:「我是妹妹,當然知道。」
老三看著她微笑,「對,你是妹妹,個子小小,相貌亮麗,人未到,你母親已經送了禮物打好關係。花瑪酒莊的招紙正是你母親找名家代為設計的呢,外公非常高興,你是受歡迎的尊貴客人。」
哀綠綺思不是。
小山輕輕推老三一下。
「呵,想角力比賽?」
他也回她一下。
兩人推來推去,很快滾在地上,他們大笑。
小山連忙咳嗽一聲,這樣說:「說說笑笑,真是高興,我是獨生兒,生活寂寞,很願意做一個妹妹。」
「那麼,我們都是你的好兄弟。」
這次無奈來酒莊,小山原先以為她會像英國十八世紀勃朗蒂小說女主角,去到一個荒蕪莊園,灰色的雲,咆吼的風,大門一打開,屋裡全是面色古怪目光仇恨的人……
但不。
這裡每個人正常可親,即使有缺點,也是正常人的煩惱。
小山剛準備就寢,花瑪酒莊有客人到。
那是年輕的鎮長。
一頭金髮的他同花瑪家商議調動人手。
「老大與老二都有消防經驗,每周每人可否做三十小時義務工作?」
鬆開立刻答:「義不容辭。」
沒想到老三也舉手,「我呢,我也是壯丁。」
鎮長遲疑,「你——」
「我可以做後方工作。」
「我們需要每一分人手,松培你也來吧,消防人員打算以火攻火:在森林與住宅區之間挖掘兼燒出一條渠道,隔離火場,你會挖土吧。」
「沒問題。」
「明晨集合。」
老花瑪問:「火場蔓延迅速,你得上訴省長,去聯邦調動人手。」
「已經答允調動四百五十名軍隊前來。」
老花瑪吁出一口氣,「這像徵兵打仗一樣。」
「同大自然打仗,沒有把握呢。」
小山自幼在城市長大,不大見過天災,人定勝天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她至為震撼。
那麼龐大人力物力竟救不熄一場火,那是什麼樣的大火,不可思議。
「我還要去前邊甘寶家。」
「那一家沒有男丁。」
「叫甘寶太太密切留意山火情況。」
老花瑪震驚:「你的意思是,山火有可能波及這一帶,那豈非整個省著火燃燒。」
鎮長輕輕說:「消防總長莊遜已經有數星期沒有回家。」
他走了。
老三一抬頭,看到小山蹲在樓梯角,他伸手招她下來。
老花瑪問她:「你都聽到了?」第五章 小山點點頭。
「你可要現在離開?」
松培意外說:「外公,不至於這樣緊張吧。」
「新聞報告說巴利埃住宅區市民已經收到撤退警告。」
「但巴利埃離此有廿公里。」
他外公說:「小山是貴客,我們需要了解她的意見。」
小山不假思索答:「我不走。」
老花瑪答:「那麼。我們一家人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算一天。」
這樣大的葡萄園,辛苦經營半個世紀的酒莊,此刻受到大地母親的威脅。不可想像。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不著,老外公建議喝蘋果酒聊天。
他總是說:「把小山也叫來。」短短一星期,小山已成為花瑪家一份子。
外婆說:「你們這些男人的襯衫褲子,都由小山洗熨,知道嗎。」
「嘩,怪不得筆挺,穿上怪英俊。」
「我的衣服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
外公問:「老二還沒有回來?」
「在『同學家』。」
外公說:「我們讀聖經吧,詩篇第二十三篇,你帶頭。」
小山讀教會學校,她清脆地背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必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糙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老花瑪的情緒漸漸平靜。
他感激這名小天使般客人,她秀麗容貌她體貼舉止,以及動聽聲音都給他家帶來安慰。
沈小山同花瑪家其實一點血緣也無,是個陌生人,可是她又說不出的親切。
禱告之後,一家人閒話家常。
小山輕輕說:「最好天公作美,連下一個月大雨,每天下五十公分。」
老人笑,「那也不行,山泥松透,引起滑坡,大石樹杆衝下平原,災害更大。」
「休息吧。」
小山回房間去。
她的電話上有留言:「請即電父親。」
小山立刻撥通電話。
「爸。」這一聲叫得比平常親熱。
「小山,思麗告訴我,卑詩內陸有火災。」
「呵,那是距離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三十分鐘車程。」
「我仍然擔心,你不如回溫埠市區吧。」
「我會得處理。」
「叫你電話報告行程,你也沒做到。」
「吧,你現在不正與我講話嗎。」
「你媽可有與你聯絡?住農莊是她的好主意,沈小山若掉一根毫毛,我決不放過她。」沉宏子悻悻然。
「爸,你公道一點。」
「我日夜牽掛你,思麗說,你好比我的肝臟,平時沒事也不覺存在,一有閃失便要了我老命。」
小山忽然很感動。這郭思麗有點意思。
「爸我也想念你。」
「什麼時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