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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50 作者: 亦舒
    小山鼻子一酸,淌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沈小山又是一條好漢,舉著石膏手臂到處去探望車禍中受傷同學。連她一共五人,小山傷勢最輕。

    一個女同學面孔fèng了百餘針,一條大腿打了鋼釘,仍只算輕傷,醫生稱「情況令人滿意」。

    頭部受傷的司機包紮得像印度人,雙眼腫如金魚,小山擔心。

    「我是誰?」她探近問。

    他卻這樣答:「你是我老婆。」可見都沒事。

    小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在旁人如郭思麗眼中,這不良少女怙惡不悛吧,沉宏子千好萬好,有這個墮落女兒真正不好。

    傍晚,他帶來消息。

    「小山,與你媽聯絡上了。」

    「飛機票呢?」

    「小山,她約好男伴到歐陸旅行,一早訂好行程,不能更改。」

    「不想更改。」小山這樣說。

    「也許是,請你體諒。」

    「暑假長達八十餘天,我已決定去她那邊。」

    「她替你安排了一個去處。」

    「我自己同她說。」

    「小山,我與你講也一樣,我勸你不要去,你姓沈,你媽姓常,她的男伴姓余,你們不是一家人。」

    「她是我媽媽。」

    沉宏子嘆口氣,「在那邊,你是只油瓶。」

    「封建!」

    「小山,爸待你如掌珠,不想你受辱。」

    「爸。」他有他的道理。

    父女擁抱,小山怒氣漸漸平息。

    沉宏子無奈,「去去就回來。」

    小山點頭。

    忽然他高興起來,「思麗給你的禮物可喜歡?」

    又是他的郭思麗,小山還未把禮物拆開。

    「你知道我上司楊世芬吧,平日不苟言笑,板著一張臉,不停一支接一支抽菸,熏得全體下屬肺癌,此君卻原來是思麗家遠親,嘿,一日郭家請客,他也在,老遠看見我就過來滿面笑容打招呼,原來他會笑呢,真沒想到,向我打聽郭家兩隻馬「媽之寶」與「爸之珠」可有機會跑出來,哈哈哈,誰會想到。」

    沉宏子既開心又感慨,更感激女友一家為他揚眉吐氣。小山實在不忍掃他的興。

    爸,只要你快樂。

    還有,母親那邊也是,媽媽,只要你高興。第二章  她出院了。

    過些日子,小山回到醫院拆石膏,看護細心照料,「你看,肌肉有些萎縮,慢慢才會恢復。」

    小山遞上那隻淡藍色小盒子,「聊表心意。」

    看護意外,「你不必客氣,盒子裡是什麼?」小山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想收這件禮物。

    下午,她與母親通電話。父親已經警告過她了,可是小山真沒想到母親聲音會這樣冷淡。

    「小山,你應該提早預約,我的公寓正在裝修,住不得人,我與朋友六個月前訂了船票往歐洲旅行,我真不知如何安置你才好。」

    「替我租一間旅舍。」

    「小山,你為什麼一定要來?」

    小山無奈,「偏同你過不去呀。」

    「我送你往日本旅行。」

    「媽,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

    「整個夏天我都會在地中海。」

    電光石火之間,小山明白了。

    「媽,你去歐洲是度蜜月,所以不可改期。」常允珊沉默。

    「我猜得對不對?」

    半晌常允珊才回答:「我們打算在倫敦註冊。」

    小山仍不死心,「我可以觀禮嗎?」

    「雙方都不想邀請子女。」

    「我爸可知道這事?」

    常允珊忽然笑,「干他什麼事?我同他,此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你不打算告訴他?」

    「有機會再說吧,我自己忙不過來,小山,你仍然堅持己見?」

    「我一定要來。」

    「你這樣固執是像誰?」常允珊煩惱。

    小山不假思索地答:「你。」

    常允珊嘆口氣,「我想想法子。」

    小山忽然問:「他對你可好?」

    「過得去。」

    「你與他三個孩子合得來嗎?」

    「我沒想過要做他們母親。」

    「相處得好嗎?」

    「我不與他們同住。」

    「他們是否混血兒?」

    這時有人叫她:「珊,珊。」是把男聲。

    「小山,我不與你說了,我儘量安排,再與你聯絡。」電話掛斷。

    小山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貼到胸口。

    稍後,她聽到父親在客廳講電話,對方當然是郭思麗。

    「——小山並非問題青年,那是一宗獨立的意外事件,不可混為一談……」

    小山羞愧,她太輕率了,一貫奉公守法,品學兼優的她,一次失策,便成為終身污點,以後十年再規矩,也還是保釋犯。她好不後悔。

    稍後,沉宏子探頭進來,「我與你母親說話呢。」原來不是郭思麗。真意外。

    沉宏子說:「你又沒有男朋友,否則,他會陪你消磨時間。」小山不出聲。

    「沒有喜歡的男同學嗎?」

    小山微笑,千方百計要推卸她這個責任。

    「你媽媽的男伴,叫余向榮,你見了他,叫他余叔叔好了。」

    小山不以為然,「我哪來那麼多叔伯,我何需討他歡心。」

    「說得好,那麼,叫「餵」吧,小山,對人無禮,你即成為無禮之人。」

    「叫余先生也就是。」

    沉宏子點頭,「這也還算尊重。」

    就這樣說好了。

    第二天,到醫院複診,輪候時間,對面長凳上坐著兩個中年太太,長嗟短嘆,聽仔細了,原來抱怨女兒與媳婦。

    一個說:「能不長瘤嗎,都是氣出來的,媳婦一定要再嫁,並且把兩個兒子帶過去改姓換名,我立刻雇了律師打官司,同她死拼。」

    另一個說:「可是,孩子由她所生呢。」

    「也是我兒子骨血呢。」

    「官都同情女人。」

    「為什麼不可憐孩子?明明是伍家子,卻去姓陸,陸家見了都煩,我那姓戚的媳婦還自覺偉大,唉。」

    小山聽了黯然。這情況同她相似,物傷其類。

    「我的女兒也快嫁第二次了,幸虧低凋處理。」

    「是我與你特別看不開吧,把他們的事攬到自己頭上。」

    「其實,只要他們幸福。」

    「這幸福二字,快變神話了,去什麼地方找呢,我捨不得孫兒,官叫我們庭外和解。」

    輪到小山,她沒機會聽到結局。

    手臂接駁得很好。

    看護說:「可以旅行,絕無問題。」

    她把小盒子還給小山:「太名貴了,我不便收取。」

    小山至今不知盒內是什麼,大抵是小飾物吧。真是,送都送不出去。

    下午,她走進書店,問店員:「有無一本看來看去看不完的書?」

    「有,前一章與後十章差不多,可以跳來讀,又能夠從尾看上頭。」

    「偉大,叫什麼名字?」

    「最高級,是喬哀斯的《尤利昔斯》,握著都有份量,看不懂意識流不要緊。」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次一等,是托爾金的《魔戒》,好比一部沉悶的西遊記長途跋涉,沒完沒了,到了一半,作者與讀者到忘了那樣流淚所為何事。」

    「請立刻替我把這兩本書包起來。」

    「這位小姐是要乘長途飛機吧。」

    精靈的他猜對了,無聊才讀書嘛。碰到聰明人真開心。

    偏偏沈小山卻那麼笨鈍,明明知道父母已不可能再在一起,死纏著要恢復舊觀,多麼討厭。

    晚上,母親找她。

    「小山,你醉酒駕駛受了重傷?你爸竟然一字不提,由我一個舊同事告訴我,叫我震驚出醜。

    小山解釋:「我若重傷就不會有說有笑,那是非精說三道四,把人家家事說回給人家聽。」

    常允珊沉吟,「你還是來一趟吧。」

    小山鬆口氣,隨即心酸,見母親需獲批准,她是第一人。

    常允珊說:「太多事瞞著我了。」

    小山心想:這叫賊喊抓賊呢,她自己什麼也不對女兒說,再婚,也不讓觀禮。

    「我替你訂了來回飛機票,你可去福祿壽旅行社收取,那處老闆娘姓張是我一個朋友,她會教你下了飛機怎麼走。」

    「明白。」

    「小山,我的公寓裝修,亂成一片,你需到附近一個叫甘祿的小城與親戚暫住,我自歐洲回來即與你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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