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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英淚盈於睫,動也不敢動,生怕眼淚會失禮地滾下來。
忽然之間她明白到春生的話:要做到最好,否則,就辜負了養母一片愛心。
英輕輕對林茜說:「恭喜你。」
她與林利子爵握手。
喝過茶他們很快出去。
英回到書房,淚如泉湧。
這時,璜妮達走進來,幫英抹眼淚。
她一時也接受不來,喃喃說:「一個英國人。」
赫辛在門外輕輕說:「我國吃盡英人苦頭。」
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外人。
英嗚咽:「自此家裡只剩我一個了。」
一把沒精打采的聲音接上:「還有我呢。」
一看,原來是彼得回來了。
「爸。」英過去握緊他雙手。
璜妮達黯然回廚房去。
英問:「家裡人口越來越少,我們是否要搬到較小一點地方去?」
彼得卻這樣回答:「怎麼可以,他們或許要回來,可能打算探訪我們,沒有房間,住什麼地方?我有能力支撐這個家,你放心。」
「我快要畢業了。」
「英,直至你榮升祖母,這也還是你的家,歡迎帶孫女回來住,他們是我曾孫。」
英忍不住大哭。
朱樂家看到她的時候,英仍然雙目紅腫。
他細細看她:「是一種新的化妝呢,抑或患眼挑針?」
「生命中充滿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為她慶幸。」
「科學昌明,此刻婦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後,說不定我會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髮兒長大了會說話時不要對我說:『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膚』。」
朱樂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說:「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們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遊,你也來好不好?」
英想一想,「郵輪通常二人一房,我與誰住?你,還是朱伯母?」
「隨你。」
英搖搖頭,「還不是時候。」
朱樂家失望,「你與全世界人都相處得那麼好,為什麼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達聽見了,笑說:「你給小英一點時間空間,先從喝茶吃飯開始,然後才擠一間艙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後,璜問:「小英你要多大空間?」
英回答:「一間校舍那麼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纏,像連體嬰那麼親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幾乎獨自住在安宅里。
心情較佳之際她會把手當捲筒放嘴邊,大聲問:「哈-,有人嗎,有人嗎。」
大廳激起回音。
璜妮達與赫辛上街買菜去了。
專注做功課時,英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她慣性轉過頭去,「揚,是你嗎。」
不,不是他,沒有人。
真是寫功課好環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頭腦清晰,思想幾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們這一票學生採用電郵交功課,打完字,一按鈕,傳到老師電腦去,連卷子都省下。
周末朱樂家會來看她,躺在安樂椅上聽耳機看小說談心事。
年輕人不好做,凡事從頭起,手足無措,小朱說:「不想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頭,晃眼中年,除出妻兒需要負擔,一無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經很高興,又盼望有自己溫暖家庭,物極必反,我一定會愛惜子女。」
「你那樣用功,是否第一名?」
「對不起,一山還有一山高,有一個來自新加坡同學像神人一般,洞悉講師肚腸,什麼都拿一百分,還有一個子小小波斯女孩,精靈明敏,像小仙子般可愛,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內吧。」
「你不爭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卻功課,還有其他,病後,我成績反而進步了。」
「醫生怎麼說?」
「全身已無壞細胞。」
「恭喜你。」
「我也覺得值得賀喜。」
「醫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贈者姓名?」
英搖頭,「絕密,也不告訴他手術成功與否。」
朱樂家走近,「咦,這是什麼?」。
「我在搜集與記錄領養華裔孤兒資料。」
朱樂家讀出來:「北美家庭領養中國孤兒十分普遍,數字直線上升,平均每星期領養一百名孩子,統計已有五千多名兒童被領養,可惜手續繁複,耗時悠長,需等候一年才獲批准,費用亦高昂。」
朱樂家說:「我在長途飛機上時時看到歡天喜地的白人夫婦擁抱著黃膚嬰兒。」
英微笑,「林茜媽說三分鐘之後,她已渾忘嬰兒膚色。」
「對他們養父母來說,這是真的。」
「有些很嬌縱,看見華人,會得躲開。」
朱樂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說:「你扯遠了,我只是想,他們一星期領養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萬多個中國孩子在美洲生活,他們是幸,是不幸,他們長大後又會否回去尋找生父母?」
朱樂家動容,「呵。」
英說:「領養兒童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從前進步,他們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長大,但是,連根拔起,到另一國家生活,他們心底怎麼處理情感問題?」
朱樂家大膽問一句:「你呢?」
「幼時上學放學大吃大喝,又吵又斗,渾然不覺,這次病後心中異常牽掛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現在每年起碼增加五千多名身世與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簡直可以組織一個同盟會。」
「遲早會有人發起吧。」
「論資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寫一本書:『怎樣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與黃膚』、『你白人我清人』……這種書一定受主流社會歡迎。」
開始是說笑,後來覺得淒涼,落下淚來。
「他們養父母也很周到,帶她們參加聚會,熟悉華人文化習俗,但,那是不夠的,現在我知道了。」
朱樂家連忙說別的:「揚最近可好?」
「他已忘記我了。」
「揚是好漢,他不會忘記手足。」
英畢業那日,連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結了領帶來觀禮。
林茜前一夜乘飛機自英倫趕到,七時正便起來卷頭髮。
彼得去接了奧都公在大學禮堂等女兒出現。
璜妮達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說:「英竟大學畢業了,宛如昨日,送她進幼兒班,三歲大,咕咕笑。」
英過去擁抱她。
她雙眼潤濕,「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這裡,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長大了。」
「你快結婚生女吧,我幫你帶小小英。」
英抬起頭,四周看了看,少了一個人。
揚在什麼地方?
她不出聲,父母都來了,不應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領過文憑,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緊四手。
彼得贈她一隻穿學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說:「看,誰來了。」
英抬起頭,看到禮堂一角站著名高大黑人。
揚,是她兄弟。
英略覺生疏,又有點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魯——」說不下去。
英把臉像以前那樣靠在他強壯胸膛上一會。
她聽見揚說:「我的妻子珍珠。」
英連忙聚精會神地轉過頭去,她笑說:「珍珠比照片明艷十倍。」
那黑膚女子笑著招呼各人。
這時,英發覺她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可愛女孩,四五歲大,褐色皮膚,大眼睛,一頭捲髮,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英蹲下,「你好嗎?」
揚連忙介紹:「我女兒羅拉。」
英一怔,結婚不到一年,女兒已經這麼大了。
是珍珠帶過來的小孩吧。
不過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遠受歡迎。
奧都公已經把小羅拉抱在手上,取過英的方帽,戴到她頭上,逗她開心。
璜妮達說:「回家吃午飯吧。」
揚問:「有什麼菜?」
「自助菜:牛排、橙鴨、肉醬意粉、沙拉,還有奧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