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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揚教她跳水,揚教她放風箏,揚幫她做科學實驗,揚陪她打球,揚因她舞起中國獅頭,揚在畢業禮上向她送上鮮花……
英只知有這個大哥。
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英在錄影機前睡著。
天亮了,璜妮達叫醒她。
「你爸媽在醫院裡。」
璜的檸檬鬆餅香聞十里,她做了一籃子叫英帶去,還加大暖壺咖啡。
英連忙梳洗。
赫辛已在門口等候,伸手接過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說:「這算什麼,你看日出何等瑰麗。」
英點點頭,這一團氫氣已經燃燒億萬年,是宇宙中數兆億星球之一,終有一日熱能耗盡,萎縮死亡。
但是今晨,一輪紅日,發熱發光,叫英得到啟示。
她學媽媽那樣挺腰吸氣。
林茜自飛機場出來便一直在醫院陪伴養子。
看到咖啡壺便搶過來說:「救星來了。」
揚已甦醒,英輕輕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輕輕說:「揚,是我。」
他轉過頭來,「小傢伙,你早。」
「清醒了你?」
揚十分羞愧,尷尬地牽牽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麼,忽然之間,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涌而入,原來都是揚的朋友聞風來探訪,帶著鮮花水果氣球禮物,一下子把氣氛攪起來。
有一個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細語。
另一個反客為主,招呼眾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氣,「英,我們先回家去吧。」
揚的目光沒有再與她接觸。
林茜回家脫去鞋子發覺雙腳已腫。
英用愛克遜鹽加暖水替媽媽浸足。
「謝謝你女兒。」
英忽然吟說:「可憐寸糙心,難報三春暉。」
林茜緊緊擁抱女兒。
「媽,當初為何領養我們?」
「因為喜愛孩子:無故到商場去看嬰兒眾相,聽到清脆喊媽媽聲音,會得回頭凝視,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聽多一聲,一日在小學操場附近,駐足不走,留戀幼兒歡樂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竇,召警問話。」
「嘩。」
「與心理醫生商談之後,決定領養。」
「不是與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時間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為什麼?」
「爸媽為何不能生育?」
「看過數十名專科醫生,原因不詳。」
英微笑,「也許是寢室氣氛不對。」
林茜哈哈大笑。
她說:「我倆領養,並非因為寂寞,孩子們需要一個家,我們需要子女溫暖,互相合作。」
英說:「揚見到媽媽之後好多了。」
林茜嘆口氣,「我們談了很久,他情緒漸趨穩定,但始終不能釋放自己,我建議他到歐洲半工半讀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責、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療。」
英喃喃說:「揚要離開我們?」
「去體驗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復,那的確是一個沉重打擊。」
「揚怕自己會遺傳到生父暴力。」
「這麼說來,我,彼得,家庭溫暖,教育制度,全部失敗。」
英輕輕說:「還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類後天勝於先天。」
林茜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盡了力。」
「昨晚我聽見璜妮達大聲為揚禱告,十分感人,她只重複說一句話:請耶穌看守這個叫揚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達。」
過兩日揚出院回家……
赫辛說:「希望好久都不用到醫院來。」
揚與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療。
司機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無微不至,自幼稚園開始便尋求輔助:保母、補習、檢查牙齒、培養音樂體育興趣、衣食住行提供得盡善盡美,情緒稍微滑落,去看心理醫生。」
隔一會,他又說:「我小時候,跌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塵,倘若哭了,大人加多兩巴掌,唏,傷口自己會好,倘若一輩子流膿流血,也任由它去,誰來醫你,還笑你不長進連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長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達說:「噓,別叫人聽了去。」
赫辛笑,「是,是,沒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安家這兩個孩子幸運。
心理治療一時並不奏效,揚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歸,一進房便鎖門,私人電腦換過密碼,與英的距離越來越遠,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絕肢體接觸。
英同朱樂家說:「他像是怕我。」
朱樂家開口,又閉上。
「你有話儘管說。」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醫生。」
一個月之後,揚啟程去倫敦。
這一走,蜜蜜感觸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從前那般歡樂。」
英側著頭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樣瘋狂氣氛,並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麼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為什麼?」
「只說已經成年,要有分寸。」
「他說得對,親兄妹長大了亦分房睡,難道還能像孩童時一齊浸浴嗎。」
英欷噓:「長大了。」
「英,我與未婚夫竟然十分談得來,原來我倆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
「網際網路情緣。」
「英,你與朱呢?」
「我們還年輕。」英微笑。
大節,安氏夫婦均在外國出差,璜妮達與赫辛放假還鄉。
大部分移民都還有一個故鄉,蜜蜜也隨家人去見未婚夫,朱樂家回香港。
英落了單。
她不是無事可做,大學裡許多活動,她只是想靜一靜。
一個雪夜,她獨自走到遊客區酒吧,一個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對我做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一次不夠……」纏綿性感。
英低頭嘆口氣。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個人?」
英抬起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女歌手。
她長得高大碩健,深色皮膚,大捲髮,她說:「我父親是中國血統,我對華人親切。」
她忽然伸出手來撫摸英的面頰,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時不知所措。
緊急之際,有人搭住她們兩人肩膀說:「我女友想聽你唱果醬女郎呢。」
歌女只見俊男美女,天生一對,不禁氣餒,她聳聳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嬈地走開,英駭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個混血兒,他笑著說:「我見過你——」
小英連忙說:「謝謝你解圍。」
她丟下那人離開酒吧。
雪地里英抬起頭,空氣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燈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個別雪花,緩緩飄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車子在雪地拋錨,英曾在鵝毛大雪下步行上學,大雪會得撞進嘴巴,英記得揚走前一步替她擋風……
她好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連忙上車駛走。
冬假之後,英健康大有進展,上下樓梯不再氣喘,體重增加,到醫務所複診不再心驚。
英卻失去揚的影蹤,他不再與安家聯絡。
林茜處之泰然,「子女長大一定離巢,父母也不想他們耽在家中一輩子,我早說過我們領養不是為著寂寞,今日責任已盡,十分高興。」
他們並非說一套做一套,兩個人以工作為主,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趕功課,奧都公打電話找她。
「英,揚在倫敦結婚了,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
英張大嘴,又合攏,鼻子發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手牽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結婚,且不通知家人。
奧都公問:「是怕我們反對嗎?」
英淚水奪眶而出,「揚不再愛我們。」
「別生氣,揚又不致那樣,年輕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揚有信給我,附著照片,我又驚又喜,即時與你聯絡。」
「我馬上來。」
奧都公在店裡忙著應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圍裙,把信遞給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