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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英又垂淚。
只聽得律師說:「初步我們懷疑揚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顏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揚目前情況如何?」
「經過急救,情況危險但穩定。」
英急得頓足,「那是什麼意思?」
「很有可能不會轉劣。」
「我可以見他嗎?」
「他還沒有甦醒。」
彼得搔搔頭,「我們家今年每個人都進過醫院,這是怎麼一回事,英,找位堪輿師來家看看風水,研究一下氣的走向。」
英卻笑不出來。
她心裡有個疙瘩。
這一切都在揚自慈恩孤兒院取得身世資料後發生。
那份文件在什麼地方?
那個房間又臭又髒,一時慌亂,也未曾翻尋。
英說:「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說:「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給朱一個眼色。
「有什麼叫我做好了,你體力明顯不支。」
她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本來這動作十分旖旎,但是朱樂家心無旁鶩,他一直點頭,「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樂家迴轉汽車旅館,見清潔工人正整理房間,垃圾桶里全是穢物。
他同管理員說了幾句,管理員收過他小費,對他沒有惡感,便把垃圾桶里雜物傾倒在塑膠袋裡,任他查看。
朱樂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尋。
若不在房裡,就在車內,車子已被警方拖走……慢著,小朱看到一隻黃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機構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開看內容,裡面有薄薄兩頁紙。
他極之細心,又在垃圾堆里翻尋一會,見完全沒有其他紙張,才收隊離去。
真是奇蹟,黃信封在垃圾堆里進出,卻絲毫不見污漬,小朱把信封放進一隻塑膠袋裡。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覺力竭倒床上。
璜妮達細心看護,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覺昏睡。
稍後朱樂家來按鈴,璜說:「由你照顧小英,我得去醫院看看那個孩子。」
璜一個也捨不得。
朱樂家洗了一把臉,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簡單,像他,一父一母,獨生,極受鍾愛,只讀過一間小學,一間中學,順利升到大學,今日與幼兒園同學尚有聯絡,無痛無疾,已經成年,多麼幸運。
這一家生活卻充滿大風大浪,風眼中躺著一個可憐少女。
她熟睡的面孔比任何時候都小,只似巴掌大。
英蠕動一下,稍微張開嘴,一點儀態也無,朱樂家忽然充滿悲-憐惜,緊緊把她擁在懷中。
英睜開雙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聲:「你怎麼回來了,我怎麼睡著了。」
小朱即刻放開她:「我沒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的確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有什麼意思?」
朱樂家且不回答,忙說正經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聲坐起來。
朱樂家取過那隻塑膠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開膠袋,取出黃信封,因為太心急,鋒利紙邊割破她手指,她不覺鮮血慢慢沁出。
英打開信紙,只見其中一張是表格,密密填著當事人資料。
英匆匆閱過,第二張是備註,只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帘,立刻被大腦吸收,英雙手先顫抖起來。
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
「英,你怎麼了?」
英不得不把那張紙遞過去給朱樂家看。
他一讀,也呀地一聲,染血的紙張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載我到醫院見揚。」
在車上英聽到一種輕輕嗒嗒聲,開頭以為引擎有雜聲,側著頭細細追查,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兩排牙齒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驚,連忙伸手用力將下巴合攏,這時發覺全身像柏堅遜病人一般,無處不抖。
英失聲痛哭。
眼淚泉涌,抒發了她的哀痛、震驚、惶恐,她用手掩著臉,哭得抽搐。
朱樂家把車子駛到路邊停下,由車后座取過一條毯子,緊緊裹住小英。
待她鎮定一點,又再開動車子,駛到醫院。
才走近隔離病房,看護說:「請稍候,病人醒來,情緒極度不安。」
璜妮達見到小英,迎上來悲痛地說:「英,他不認得我,叫我走。」
英輕輕推開病房門走進去。
只見揚身上搭著各種管子,身足被帶扣禁錮床上,看到了妹妹,雙目露出悲-神色,似只受傷被捕的動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開!」
「揚,是我。」
「走開,為什麼救活我?讓我死。」
「揚,藥物擾亂你心神,甦醒就會好。」
揚忽然大力掙扎,推開妹妹,他雙眼布滿紅筋,張大嘴大聲哀號,雙唇翻起,露出鮮紅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齒,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狀極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應來到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只得垂淚。
看護趕進來:「安德信先生,現在替你注射鎮靜劑。」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護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問醫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醫生痛心說:「年輕人茫視毒品殘害肉身。」
「不,爸,揚有別的理由。」
彼得扶著英的雙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訴我。」
這時,看護出來說:「病人要與小英說話。」
英把文件交在養父手中,再走進病房。
只見揚已鎮靜下來,默默流淚,剎那間他又似怪獸變回正常人。
英幫他抹去眼淚。
她輕輕說:「我已得悉真相。」
揚看著她,哽咽地說:「英,上天對我倆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揚,你不堪一擊,我以為你早已把身世丟開。」
「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獸之子,我的殘暴本性遲早會顯露出來,安宅全家會被我殘害。」
「胡說,你是你。」
「英,文件說得很清楚:我是因強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個月自殺身亡,我全身沒有一滴好血。」
英握著他的手,「你無能為力,不是你的錯。」
彼得安德信堅毅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揚,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切遺傳自我,我對你負責!」
連看護聽了都聳然動容。
彼得握住揚的手,他們兩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時小英會妒忌,時時用力把父兄的手撬開,今日,她卻沒有那樣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手加在他們的上邊。
彼得平靜地說:「媽媽已自非洲趕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該當何罪。」
揚號啕大哭。
醫生進來,「什麼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動。」
看護把他拉開說了幾句。
他嘆口氣出房去。
彼得說:「有事應一家人好好商量,我與你母親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會改變心意,你已成年,應對個人言行負責,不必混賴血液質素。」
揚松出一口氣,忽然之間,昏昏睡去。
彼得的襯衫已被汗濕透。
這時朱樂家忽然過去對安氏說:「安先生,我由衷欽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會一般對你。」
小英雙目濡濕,「我相信是。」
璜妮達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真萬萬想不到揚的身世如此慘痛,以後更要設法補償他。」
愛里竟一點懼怕也無。
這時一家人均已筋疲力盡。
英對朱樂家說:「多謝你鼎力幫忙,你也看到我們一家需要好好療傷,實在沒有時間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說:「那很好,就當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兒:「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裡。
她翻出舊錄影帶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