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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這少年也許家境與功課均稀疏平常,但這樣懂得生活情趣,已經難能可貴。

    做人最終目的不過是健康快樂。

    林茜已認定他是女兒的男友。

    「我代英多謝你。」

    「英有廣泛閱讀興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溫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夠,才求舉世聞名吧。

    活了那麼久,生活經驗豐富,林茜發覺快樂與升官發財毫不掛鉤,年薪千萬,紅遍北美,不過是剎那興奮,明朝醒來,又得更艱苦維持身價不跌,時時刻刻動腦筋求更進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穫,一刻不能鬆懈,敵人虎視眈眈,到了這個位置,如此高度,每個行家都是敵人,那裡還有朋友。

    可是已經走上這條路,又不願前功盡棄落來做個普通主婦。

    林茜連(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黃髮綠,剝殼時又弄得支離破碎,只得重新回到新聞室去。

    這時聽得小朱問:「安德信太太最近讀些什麼書?」

    林茜笑:「年輕時動輒史略脫史坦倍克、加謬沙特、馬爾蓋斯聶路達,此刻床頭放著《一百張椅子》、《一百雙鞋子》這種圖畫書。」

    「有無讀小說?」

    「我喜讀愛情小說,可是現在很少有人寫這個:做得越好,盪氣迴腸,感人肺腑,評論越是輕蔑,做得理智,又不算愛情小說了,你說可是。」

    朱樂家不住點頭。

    這時醫生出來了,「林茜,一切順利。」

    看護跟著推出小英。

    躺在病床上的她瘦弱得似一隻破布娃娃,可憐。

    「小英,醒醒。」

    「女兒,握一下我的手。」

    英無力,只是牽一牽嘴角。

    李醫生看著年輕人,「你是英的男友?」

    朱樂家唯唯喏喏。

    「戴上口罩穿好袍子,進去說一兩句話,不要久留。」

    朱樂家立刻遵命。

    李醫生微笑,「給你三分鐘。」

    林茜點點頭。

    李醫生坐下來,脫下罩袍,「下午還有一個同樣手術:四十五歲男子,有兩個十歲及八歲兒子,捐骨髓給他的是一個陌生十八歲少女。」

    林茜說:「我們一家都已經登記。」

    李醫生忽然說:「林茜,我也是領養兒。」

    「看見小英,像是對牢鏡子一般。」

    林茜連忙說:「你已健康成長,事業有成。」

    「養父母是一對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瞞著我,臨終才委託律師告知真情。」

    「你一點沒有思疑?」

    「真的沒有,至親至愛,他們視我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歲起便跟名師學小提琴。」

    林茜忍不住問:「可是為什麼自私地不告知身世?」

    「他們是好意。」

    「何故?」

    「我自己去調查過,得悉我是亂倫之子。」

    林茜算得見識多廣,可是也不禁聳然動容。

    「試想想:若一早知道答案,如何應付。」

    林茜感慨說:「你真是明白人。」

    「遲些才向小英透露這次捐贈者身份。」

    「我明白,我現在進去看她。」

    林茜推門進去,只見女兒已睜開眼睛,聽著小朱說話,一眼看到林茜,張口喊媽媽。

    林茜一向自比鐵漢,可是此刻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一切都好,英,大家都放心了。」

    小朱悄悄走到一邊去插好毋忘我。

    這時候病房門打開,所有的人都來了:奧都公、揚、璜妮達、赫辛。

    每個人過去說幾句話,三分鐘全被看護請出去。

    這時,忽然聽得小英的聲音,「死不了,又擔心頭髮會否長回來。」

    李醫生保證:「一定會。」

    這時小英又說:「可惜捐贈者不是高加索人,否則靠人家遺傳細胞,我或許終於可以擁有黃頭髮白皮膚。」

    揚說:「你先睡一覺,醒來雙眼會變藍。」

    兄妹又開始揶揄,小朱駭笑。

    這分明是種族侮辱,但在親厚的兄妹間,反而成了最佳笑話題材,由此可知,無論什麼,你不放在心上,人家也就奈你不何。

    小朱有頓悟。

    幾次三番,他與同學大打出手,就是因為人家一句支那人、清人、吊梢眼、傳滿洲……這種稱呼,恁地小氣,何必對宵小那麼認真呢。

    這一家人給他極大啟示。

    這時英伸手招他,他走近……

    「朱樂家,多謝你來看我。」

    「我是那個在圖書館時常坐你對面的人。」

    「我知道,你桌上總有一袋巧克力豆。」

    「正確。」

    「下次見你,我會打扮一下。」

    「我不喜女孩化妝,你這樣已經很好。」

    英已乏力,他告辭離去。

    林茜喚住他,「朱,可有時間,我們回家慶祝,一起喝杯香檳。」

    小朱求之不得。

    回到家,老鄰居又出來打探消息,得知手術成功,喜極而泣。

    安家準備了簡單自助食物,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自以巴之爭說到華裔導演作品,忽然話題又轉到詩的功能,新古典建築包括巴特農神殿被西方國家模仿次數……

    是揚先叫出來:「我累了,爸媽精力無窮,難以應付。」

    小朱笑著道別。

    安宅各人回房休息片刻,又陸續去看小英。

    這次,蜜蜜先去,她輕聲訴苦。

    「——他住新德里,是印度理工電腦科學生,廿二歲,活脫書蟲模樣……」

    英說:「印度理工學生全是精英中精英,收取率只是百分之二,耶魯大學是百分之十。」

    「廿一世紀了,家人還逼我盲婚。」

    英微笑,「你不可拒絕?」

    「叫家人名譽受損是死罪。」

    「我的天。」

    「倘若我躲到你家,連你們也有危險。」

    「我不相信。」

    「你不讀新聞?兩年前西岸溫埠白石區有一名印裔女子私奔回鄉與一貨車司機結婚,她父母與叔父買兇在當地殺死她,且逍遙法外。」

    英瞪大雙眼。

    蜜蜜黯然,「明年我就要同陌生人結婚。」

    「趁現在多通電郵,互相了解。」

    「我心中另有標準。」

    「誰?」

    「像你兄弟揚最好。」

    小英大吃一驚,「不可能。」

    「我仰慕他聰明上進樂觀,自愛愛人——」

    英點頭,「活潑、有幽默感、又具生活情趣。」

    「勤奮好學,待己嚴對人寬厚,什麼事都一笑置之,不予計較。」

    「他是黑人。」

    「膚色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憑這膚色他進大學可獲優待。」

    「英,我一直看著他奮力保護你這個妹妹,真叫人感動。」

    英點頭。

    「大雨,他把傘子讓給你,你累了,背你走,替你提書包,細心教你打籃球,誰欺侮你,擋你面前,好幾次為你到校長室聽教訓,我都看眼內。」

    英也微笑,吁出一口氣。

    「進了大學,督促你讀書,在演講廳旁聽保護你,在合作社買午餐給你吃……唷,羨煞旁人。」

    英很滿意,「沒想到黑人那麼細心吧。」

    「聽說一次他幫一個華裔少女拾起書本,那少女見到黑人嚇得哭起來。」

    「那是個十歲八歲小女孩。」

    「你小時不怕他?」

    「小時我思想混淆,以為每個家庭都由不同膚色人種合成,像一袋七彩巧克力豆,清一色?那多悶。」

    蜜蜜說:「我渴望有白皮膚,那樣,我可以夜夜笙歌,穿低胸衣,到不同男友家過夜,紋身,戴臍環,多開心。」

    「嗯,酗酒、吸毒、躺街上。」

    「英,你真是我好友。」

    這時揚進來了,蜜蜜臉紅,立刻告辭。

    揚問:「蜜蜜為什麼眼紅紅?」

    「父母命她明年回家鄉結婚。」

    「盲婚?」

    「說得好聽些,是家族安排的婚姻。」

    「她打算順從?」

    「揚,那是她家的事。」

    「唏,幸虧我們在安德信家長大。」

    「揚,可否幫我追溯那位捐贈者身份。」

    「英,不要勉強。」

    英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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