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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這時一個少女氣喘喘趕近,英記得她是劉惠心。
「媽,你說些什麼?」她頓足。
劉太太一把拉起女兒,「我們走吧。」
惠心被母親拉著走了幾步,忽然甩掉母親的手又向英走來。
「英,對不起。」
英心平氣和,「沒關係。」
「家母蠻不講理——」
英微笑,「或許,但她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眠干睡濕,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記住,幫親別幫理,去,你媽媽等你。」
劉惠心怔住,過片刻她明白了,她說:「謝謝你,英。」
她跑過去,與母親一起離去。
英沉默。
同劉惠言那樣的人絕交有什麼損失呢,樂得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來,忽然覺得雙腿顫抖乏力,又跌坐在長凳上,她不服輸,搖搖擺擺又再站起來。
這時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扶住她,「當心。」
那人背著光,英一時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見他頭頂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過身邊水壺,「來,喝一口。」
英就著他手喝兩口,原來是香甜的冰凍檸檬茶。
「我載你去校醫處。」
英點點頭。
他有一輛腳踏車,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後,飛快把她送到校醫室。
看護出來,「英安德信,你沒事吧。」關注之情畢露。
英微笑,「我肚餓而已。」
奇怪,朋友要與她決絕,陌生人卻接載她。
一轉頭,那陌生人已經離去。
「他是誰?」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學,多大有數千名同學呢。」
「他是華裔?」
「我沒留意,肯定是亞裔,但亞細亞那麼龐大。」
看護替她量脈搏。
「你沒事,英,喝杯可可,吃兩塊餅乾,躺一會。」
幼時,林茜媽教她看地圖:「英,看,世界多大,我們眼光放遠些,這是亞細亞洲,中國有著名的黃河與揚子江,這是印度,恆河與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為什麼?人們要吃要喝呀,沒有溫飽,何來文化……」
一隻手放到她額角上。
「揚,你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為了我,你們都不用做別的事了。」英歉意。
揚愉快的說:「是呀,我們乘機躲懶。」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車場等他。
「今早出門還好好地,此刻可是怎麼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選錯大學,這是民主國家,沒有貴族。」
揚讓妹妹先上車。
赫辛漆黑憂慮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安慰。
英說:「赫辛,我只是肚餓。」
像璜妮達一樣,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幹什麼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聽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書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聽過沒有?」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負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覆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隻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餵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摸了摸他滿頭俗稱裸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第五章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籲。」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採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儘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髮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隻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裡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