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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只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症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聽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裡。」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症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幹,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嘆口氣,「林茜,你什麼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麼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麼。」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癒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呵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遊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臟移植一般併發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聽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腹腔只有兩個一-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麼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fèng入肝臟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只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嘆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製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歷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嘆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隻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麼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隻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只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麼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

    在外國人眼中,華人幾乎樣子個個差不多。

    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怪他們,小唐小劉的性格的確不明顯。

    小劉又問:「什麼事?」

    英答:「沒什麼事,你有何貴幹?」

    「我有兩張舞台劇『製片家』票子,我們到紐約去,早去晚歸。」

    「家母明早做手術,我走不開。」

    小劉呆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

    「你可以回家,別老在我門口出現,有事,預約,比較禮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請捐款到兒童醫院。」

    小英關上門。

    璜妮達看她一眼。

    「怎麼了?」英問她。

    「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在媽媽家過餘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達,你我素昧平生,統共是陌生人,為什麼愛我?」

    「嘩,什麼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帶大,我是你保母,看著你進幼兒園,幫你打理午餐、書包、校服,你說什麼?」第四章  這時司機赫辛回來說:「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達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盤西化的她卻在房中點檀香。

    那股異香有寧神功效。

    漸漸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寫的功課讀給她聽,英無心裝載,盹著了。

    蜜蜜在一角靜靜與男友通電話。

    英在夢中仿佛聽見有人對話。

    「我已不再愛你,為著雙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懷孕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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