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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43 作者: 亦舒
林茜躺病榻上,臉色憔悴,洗掉化妝,看到她焦枯的皮膚,一雙藍眼像是褪了顏色,今非昔比。
她的頭髮攏到腦後,看到雪白髮根,呵原來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認清了林茜媽的真容顏,不勝悲。
她伏在她身上流淚。
「我們回家再說。」
三人緊緊握住手。
林茜由輪椅送上飛機。
彼得安德信聞訊來接飛機。
「林茜。」他忽然流下淚來。
林茜說他:「孩子們都沒哭,請你堅強些。」
「無論怎樣,一定把你醫好。」
彼得決定暫時搬回林茜處住。
璜妮達老實不客氣搶白他:「當初又為什麼搬出去?」
彼得不出聲,忙著聯絡專科醫生。
璜妮達在背後喃喃說:「小器,眼看妻子事業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曉得如何應付,怕妻子嫌棄他,他先下手離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噓。」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語。
美國區醫生報告回來,說英與揚二人的肝臟均不適宜移植給林茜。兄妹捧著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彼得說:「別急,還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無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見她有事,反而願意犧牲,多麼奇怪。
區醫生在電話里說:「我替你們推介我師兄米醫生。」
「我們正打算請教米醫生。」
「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問候鮮花陸續送到,門外排滿車子,都是林茜友好前來探訪。
英與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這時才知道林茜真是顆明星,政府三級要員都上門問候,她反而沒有休息機會。
林茜到中午才盹著。
每次媽媽回家英都很高興,這次是例外。
彼得返來,看到客廳如花店,不禁苦笑。
揚說:「稍後我會轉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點點頭,「好主意。」
英問:「爸你去什麼地方?別走開。」
「我去米醫生處檢查。」
揚問:「輪候捐贈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麼行!」
彼得用手揉臉,「所以靠親友捐贈比較有把握,我與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達捧著晚餐出來,「他不行,還有我呢。」
英破涕為笑,「這麼多人愛媽媽,一定有得救。」
彼得嘆口氣,「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乾瘦軟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來,她精力無窮,朝氣勃勃,艷光四射,這次打了敗仗。」
「她一定會反敗為勝。」
彼得忽然說:「你們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時新聞需幾點鐘出門?」
英答:「凌晨四時。」
「只有你們知道,她中午回來休息一下,又趕出去工作,深夜尚有應酬,我要見妻子,需打開電視,當時我想:這是什麼婚姻生活,已經失去她,不如索性離婚。」
英忽然說:「如果是你為工作早出晚歸,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聲。
揚拍拍養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璜妮達進來說:「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樓去。
唐君佑見她一臉愁容,錯愕地問:「發生什麼事?」
「我媽有急病。」
「怪不得你沒上學,又不覆電郵,我可以幫忙嗎?」
「她需要移植肝臟。」
唐君佑大急,「本省醫院輪候照超聲波都要六個月,又不設私家診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點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有空再聯絡。」
英把他送出大門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發梢。
英知道他關懷她,不禁點點頭。
下午,米醫生來了,他要接林茜進醫院治療。
英問:「可以在家觀察嗎?」
米醫生很簡單回答:「不。」
璜妮達說:「我去收拾行李。」
米醫生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一聽,面有喜色,放下電話說:「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過來。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們可以儘快安排手術。」
大家一聽這個好消息鬆口氣。
英又提心弔膽,「爸,你的安全——」
米醫生說:「凡是手術均有危險,婦女們做矯型手術:抽脂肪拉臉皮,也會死人。」
英不出聲。
米醫生說:「我有把握,你們放心。」
他匆匆回醫院辦事。
揚看見養父母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說:「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
揚駕車把花籃送到老人護理院去。
璜妮達斟杯蜜糖水給英,「小英你嗓子沙啞。」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沒想到媽媽會忽然崩潰,唉,病來如山倒。」
璜妮達問:「什麼?」
「這是華人形容病情兇險的說法。」
「講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絲,英不敢說出來。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兩人均需進一步做詳細檢查。
英一個人在家,略覺安心,抱著枕頭,不覺入夢。
不知多久沒睡好,她簡直不願醒來。
心中說:耶穌,我並非對生活不滿,或是做人不快樂,只是累同倦,況且,一睜開雙眼,就得應付煩瑣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頭來,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裡來。
忽然聽見樓下爭吵聲。
有人大聲喊:「你叫她下來,我非見她不可。」
誰,誰這樣放肆,跑到別人家來大呼小叫?
英萬分不願自床上起來,跑到樓梯口張望。
她還沒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來,我有話說!」
是個中年華人太太,有點歇斯底里。
璜妮達攔不住她。
英不認識她,不由得問:「閣下是什麼人?」
那中年婦女悲忿地說:「閣下我是唐君佑的媽媽。」
英連忙下樓來,「唐伯母什麼事?」
璜妮達見客人一絲善意也無,不放心,在一邊站著。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說些什麼?你叫他把心臟捐給你?他沒了心臟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麼地方來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經通知警察前來,」伯母氣急敗壞,「你想謀殺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這女巫,女巫!」
璜妮達想擋已經來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後,又痛又羞。
就在這時,英背後伸出一隻大手,拍開打她的人。
原來是揚回來了,背後還跟著兩個警察。
那唐伯母驀然看見一個六-多高黑人怒目相視,也退後幾步。
警察走向前隔開他們。
「這位是唐太太?是你報警?我想你誤會了,我們已經同你了解過情況,證明是你誤會,請到外頭來說幾句話,陳督察會講中文。」
陳督察把唐太太請出去。
璜妮達看到小英面頰上有明顯的五指紋,不禁生氣,奔出去同警察投訴:「我們要控訴這女子入屋蓄意傷人!」
這時唐君佑也氣喘喘趕來。
「媽,你怎麼在這裡?你幹什麼?」
唐太太大聲說:「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來抓這妖女。」
「媽,你完全誤會了。」
一眼看見小英站在門口,他連忙走過去解釋。
英擺擺手,「你們都走吧。」不待他開口。
聲音十分平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唐君佑不是笨人,這時知道任何解釋都沒有用,他頹然退下。
這時揚出來說:「我們不想騷擾鄰居,我們不予追究,你們走吧。」
那一邊陳督察猶自苦口婆心地對唐太太說:「沒有人要你兒子心臟,你放心,即使你願意捐贈,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紀不大,為何如此盲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