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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老李用手臂護住我。
銀女的三妹用身子貼著牆,面色蒼白,堅強的聳立,這個孩子,從頭到尾,我未曾聽她說過一句話。
長大後,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模式,這個女孩,永遠不會成為普通快樂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癒。
銀女的聲音在空調的房間內撞出回音。
沒有人來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過去扶住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汗浸濕了她的頭髮,面孔被眼淚泡腫,嘴唇裂開,有血絲泌出,整個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頭緊緊護住,貼住我胸口,好讓她聽見我的心跳.\n人們還有孩時的習慣,貼緊母親的懷抱,聽見母親的心臟躍動,便會得鎮靜下來。
我看到九姑的容顏,正如老李所說,出奇的平靜完整,一朵殘敗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經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終於受夠,以這個方式結束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說。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說:「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說:「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說話,整個人歇斯底里,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著我手,斷斷續續說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啟喝咖啡,捧著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說:「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n「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係,司徒先生早同我說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裡,不敢當。」她笑了。
「怎麼會出來幫傭?」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於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著,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傭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說:做人,怎麼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說:「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著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著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姜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誇讚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說:「瞧,我怎麼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說說話可以鬆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剛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說,」我把聲音儘量放得溫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里,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裡。
我的天!
銀女在床上輾轉,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隻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說,她與三妹都聽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餘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只是大聲呻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乾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說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說:「不用害怕,來觀餚生命誕生的奇蹟。」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說:「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贊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衝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著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只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說:「足足在沸水裡煮了十分鐘。」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面。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後記 老李說:「難為我乘直升飛機趕進來。」
我很平靜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邊曬太陽。
他遞凍茶給我。
我說:「謝謝。」
「一切完滿解決。」
「是的。」
「象一篇小說般,所有的壞女孩改邪歸正,老人家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老李揮舞著雙手。
我莞爾,「你我卻是多餘的角色。」
「咱們是龍套。」
我說:「充其量是紅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問。
「我娘來了,」我說:「要押我回紐約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過我會努力抵抗,我過不慣外國生活,我會留下來住宿舍。」
老李凝視我,「你心愿達成有什麼感覺?」
「我?」我反問。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與姜姑娘結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禮,我要陪父母妹妹,哪裡走得開。」
「怕尷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來曬太陽。」
「沒法子,被妹妹糟塌,說我白得似豬皮。」
「令妹真風趣。」
我說:「你們倆應當投機。」
「把不鍾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頭就痛快了。」
我笑。
過一會兒我說:「你沒看過那嬰兒吧。」
「沒有。」
「滿月了,我到陳家去瞧過他,整個人象團粉,我用手指逗他,他來吃我的手,可愛得令人不置信,一見那張小面孔,整個人會蘇倒,兩老有了他,起碼活到一百歲。」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類怎麼會有勇氣,一代傳一代掙紮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嗎?」老李詫異,「你真相信?」
「一個印於印出來,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腳尾兩趾有皮膚相聯,這孩子也-樣,再也沒有疑問。」
老李張大了嘴。
「銀女決定找小生意做,司徒會得幫她,三妹與小的兩個孩在九月後開學,只有二妹仍然留戀的士可,心態矛盾。」我說:「社會千瘡百孔,生活支離破碎,沒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憑你對陳小山的愛上——」老李說不下去。
我靜默。
我挺不喜歡人家拿這個來做話題,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運氣好,身邊總有個人為我赴湯蹈火。
無憂上來泳池。
「老李!你在這裡窮耙幹什麼,告訴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車之轍,耙得老了,只好隨便揀一個女的結婚算數。」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