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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看你扮母雞護小雛做得那麼過癮,不忍拆穿。」

    我頹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陳小山的?」

    「老李,這一點就五十五十了。」

    「他們存心出來要錢的人,不會不小心。」

    「一切是騙局?」我問。

    「不,來借錢打胎的時候並不知你會死心塌地付出代價留下嬰兒,回去商量過之後覺得此計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歸正從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證尊尼仔的車就在轉角處等。」

    「我白擔心了。」我頹然坐下。

    「陳氏兩老比你看得通透,現在銀女與他們直接談判,你不用擔心了,他們一定會得到孩子。」

    我張大嘴巴。

    「他們完全沒有良知,」老李舞動雙手,「無邁,他們根本是另外一種人。」

    「人生永遠有希望。」我站起來說:「人心不會壞到底。」

    他笑說:「我放棄說服你這條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測。」

    「林無邁,你根本逃避現實。」

    「十多歲的孩子,壞得這樣,用盡人性的弱點。」我說:「逃避這樣的現實,你能怪我?」

    「求生是動物的本能,在那個環境中,不夠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聲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見一見她母親。」

    「無邁,我們出去吃一頓飯。」

    「不。」

    「事情已經解決了,松一松。」

    我看著李精明殷實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終於點頭。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撐著額頭。

    「我象不象一段木頭?」問老李。

    「兩個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經進步。」

    我嘆口氣,「我也是環境的犧牲品。」

    「你要與陳小山作對,不得不武裝起來。」

    「你說什麼?」

    「不是嗎,他越是墮落,你越要聖潔,惡性循環,互相變本加利來刺激對方,只是你們兩人都沒想到生命如斯無常。」

    我垂目不語。

    「你那樣愛他而不自覺。」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麼愛我。」

    「喝。」我乾杯。

    「食物還合口味嗎?」老李溫柔地問。

    「老李,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但你永遠不會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與他在海旁長堤走開去。

    他告訴我,「在見到你之前,我也以為四十歲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過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蕩漾了。」我笑著看到他眼睛裡去。

    「你看你!」他無奈地蹬足。

    我不語。

    「送你回去,悔不該向你透露心聲,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點歇斯底里,老李,這兩個月,我象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氣質蕩然無存。原來生命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又何必板著面孔做人?」

    「不經大事,人不會成熟。」老李說。

    「謝謝你的晚飯。」第九章 銀女再度出現  第二天一早,銀女又同我聯絡。

    她索價高過原定數目一倍。

    我通知陳家,司徒說沒問題。

    銀女下午在約定的時間又來電話,說現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煩,同她說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貨,而且她必須即刻現形,陳家不會胡亂取下任何一個嬰孩。

    二十世紀販賣人口,而我居然參與其中,我不知說什麼話好。

    司徒吸著菸斗,「而且還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呢。」

    電話再來,我向銀女發言:「我們知道你在哪裡,同尊尼仔說,他沒有秘密,你們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號十五樓A座,別裝模作樣了,錢不同你討價還價,接過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須向陳家報到。」

    那邊沉默良久,象是與別人商量對策。

    過很久她說:「我情願到你家來。」

    「歡迎。」

    「我的確是為妹妹。」

    「我相信你。」我溫和地說。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來。」

    「好,明天見。」我鬆口氣。

    司徒訝異,「你竟這麼會應付了。」

    我微笑,「貨色那麼熱,這個月不脫手,就不值一文,他們比我們更急。」

    司徒聽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給我做徒弟還不要呢。」

    「這可不成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驚失色。

    精神崩潰的前夕,人們往往異於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個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與司徒埋伏在書房內,來等銀女現形。

    銀女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拖著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聳,精神不錯,失蹤的三個星期間,人養得紅壯白大。

    我生氣。

    銀女衝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慚愧坦白直說:「為你擔心成這樣,還說?」

    她略為不安。

    「這段時間有沒有去檢查?」

    她搖搖頭。

    「你還不過來我瞧瞧。」我嘆氣。

    她的三妹緊緊跟在她身後,雙目象一隻小獸,警惕、兇殘、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說出條件。

    「怎麼?不相信尊尼仔?」我問。

    她一愕,投來的眼光象是要說:你怎麼變聰明了?

    舉一反三,這種本事我還有。

    銀女躺在床上,我細細與她檢查。

    胎兒健康活潑,不停踢動,我繃緊的面孔鬆弛下來,他已開始往下挪移,準備降臨人間。

    銀女問:「還有多久?」聲音中並沒有大多的感情。

    「三個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別。」

    銀女不響。

    三妹始終蜷縮一角,象銀女初到我處那樣惶恐不安。

    我說:「別擔心,你可與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緊緊抱在胸前,眼神閃爍不停。

    我問銀女:「你二妹呢?你有沒有同她聯絡?」

    「她有工作,她會得照顧兩個小的。」

    工作,什麼樣的工作?出賣什麼?

    我不能再多管閒事了。

    我數出幾千塊,交在她手中。

    「謝謝。」

    我諷刺她:「你等錢用,我知道。」

    她沒有再回嘴。

    老李對,麵皮撕破之後,往往更易辦事。

    我問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說呢?」

    「不用了,」我答:「她幫不上什麼,而且一定振振有詞,叫我們依法收養嬰兒。」

    「這是她的職責呀。」老李笑。

    「這簡直是她的宗教。」

    「你開始不喜歡她了。」

    「你在暗示什麼?」

    老李轉變題材問:「陳家的人,怎麼沒趕來。」

    「他們經過上次一役,知道厲害,怕得不得了,這赴湯蹈火的責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個女人,因為筋疲力盡,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覺而醒,聽到身邊有聲響,便順口問:

    「誰?」

    「是我。」

    銀女。

    「做什麼?」我問。

    「腹中踢動得厲害,睡不著,想找你說話。」

    「出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拒絕。

    「陳太太——」

    豺狼永遠不會變兔,我以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辜負你。」她開始。

    「不必再說。」我阻止她。

    她無奈,「你不會原諒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這裡的fèng針?何必加添這麼驚險的一幕?」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說。

    她不響,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問:「妹妹睡得好嗎?」

    「不在意碰她一下,馬上警覺跳起來,取過藏在枕頭下的刀,指向我,喉嚨發出胡胡聲,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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