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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是我母親。
許久沒聽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麼了?留在香港幹什麼?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麼?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於斯長於斯,哪裡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麼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里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面,並沒有什麼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裡。」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松。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裡,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麼。「我怎麼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裡,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面。」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麼?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麼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裡?」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裡去。」
「為什麼?」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麼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觸覺,」老李說:「那裡有他們族類的氣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願離開。」
「地方在哪裡?」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氣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並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願望終於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聽你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麼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後,我們就很難見面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麼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氣,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麼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麼?」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只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種疑心病,與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勝於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兒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裡,我予丈夫極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裡。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麼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裡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麼事。
等他笑完之後,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付代價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價溫情。」
「它們並不廉價。」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氣,醜惡的人與事,何必去詳加研究,願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與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麼付她什麼,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齣好戲。」
「為什麼?」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麼醜惡。」
「抬高價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幾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確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