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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幹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氣,「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

    「你呢?你怎麼沒結婚?」我問。

    他沉默良久良久,「說來話長。」

    他沒有說。

    自醫院出來,天有點涼意,也許只是幻覺,造成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臨,熱得震驚,便會自夢中醒來,接受現實。

    銀女沒有消息。

    我想約姜姑娘出來說說話,但人家會怎麼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悶到極點,只好出外逛。

    索然無味,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滿頭滿腦的汗,發泄完畢,回到屋內,才能鎮靜下來。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心一動,撲上去——「銀女!」

    拉住她手。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手上抱著初生嬰兒,吃驚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兒象銀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喂!你。」

    少婦見我斯文相,又是女人,驚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滿一地,朱媽趕著收拾。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

    我問。「銀女怎麼辦?」

    「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是他的答覆。

    讓她去?不不。過了九月,過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著茶几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

    有一本是希臘神話,是我準備介紹給銀女讀的,教育她,指導她改邪歸正,從黑暗進入光明,滿足我自己。

    據說史懷惻醫生也有這種潛意識。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慾。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來探訪我,原想很假很客氣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現的最好,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過去,什麼過去?我啞然失笑。老李又說對一次,我是個最原始的人,想到這裡,表情立刻鬆弛下來。

    姜姑娘很緊張。

    「可是銀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緊。

    「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視我。

    「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沒有消息,是她家裡。」

    「什麼事?」

    「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兒,鬧大了。」

    我睜大眼,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向我求救,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裡,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個?」我問:「銀女下面那個?」

    「不,老三,很乖,煎藥服侍母親,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

    「禽獸抓進去沒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說:「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我很擔心。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叫做『燒盡』,陳太太,真想不干。」她長嘆一聲。

    「不,你要做下去。」

    「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們,你只是為盡力。」

    「我盡了力嗎?我的力,我與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親如何?」

    「她在醫院中。」

    「你送她進去?」

    「是。」姜姑娘說:「她就要死了,整個肺爛光。」

    「幼兒們呢?」

    「老二帶著。」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可以做什麼?」我問。

    「什麼也做不了。我們袖手旁觀,看她們沉淪。」姜姑娘很靜靜地說。

    「這是不對的,你做得已經夠多。」

    「我怎麼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麼會這樣消極。」

    「來,陪我去見那個女孩。」

    電話響起來,朱媽聽後說:「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過聽筒,三分鐘後掛斷說:「她走脫了。」

    「那女孩?」

    「是,跟銀女一樣,這只是一個開始。」她蒼白著臉。

    我們頹然。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

    我推開一面窗,「說些開心的事,你與季康幾時辦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問,「哪裡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與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絲笑容,「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在什麼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以後還得憑雙方的耐心。」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條件那樣好,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瀕臨絕種的動物。」

    姜姑娘笑出來。

    「我還沒有多謝你介紹我倆相識。」

    「有緣份到處都有機會相識。」我說:「電梯裡、飯店、路上、舞會,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說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暢下來,女人誰不計較這些。

    「他客氣。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停一停,「可惜我們只醫肉體,不醫靈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陳太太,我們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問:「能不能去探訪九姑?」

    「你真要去?」

    我點點頭。

    「我帶你見她。」

    醫院公眾病房的探病時間並沒有到,姜姑娘憑著人情進去。

    憑我的經驗,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說得對,她快要死了。

    整張臉出現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淚水滴出,她始終沒有戒掉癖好,蜷縮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麗並不受影響,儘管眼睛窩進去,嘴唇乾枯爆裂,她還是象恐怖片中標緻的女鬼,隨時可以自病榻中飄浮起來,去引誘文弱的書生來作替身。

    我走近,聞見慣性的醫院氣味,那種布料在藥水中煮過的微臭,鑽進我鼻孔。

    病房中風扇轉動,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著,靜寂得不象現實生活。

    九姑認得姜姑娘,但已不記得我。

    她緊握姜姑娘的手,淚如雨下,沒有語言。

    姜姑娘說:「你放心休養,我總會得把她們帶回來。」

    「銀女……」

    「是,我們會找到銀女。」姜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大概自己都覺得太空泛太假太沒有把握。

    「還有三兒——」九姑什麼都放不下。

    她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護士過來干涉。

    我們站一會兒,就離開了。

    姜姑娘問我:「她還能熬多久?」

    「一星期,兩星期。她也應該休息了,」我嘆氣,「令我最難過的是,她竟那麼掛念孩子。」

    姜姑娘說:「她只有三十五歲。」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邊,黑暗沒有太陽的一邊。

    「對於病人死亡,你很習慣吧。」姜姑娘說。

    「不,不幸這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請即與我聯絡。」姜姑娘說。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於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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