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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面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只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麼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裡,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里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裡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麼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儘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鐘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麼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面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呵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划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麼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后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象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麼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喧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麼穿什麼,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麼關心。

    我只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好,要什麼有什麼。」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面面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麼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涌,只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麼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採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麼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麼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麼想?」

    陳老先生燃起菸斗,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麼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嘗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衝下樓來,走到我面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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