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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媽媽應當好好療養。」她說。
「是的。」話漸漸說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幫你,有什麼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說一聲。」
「能不能把她接到醫院去?她咯過血。」銀女盼望地問。
「當然可以。」我腦中閃過那美婦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個長期的床位。」
我點點頭,「沒問題。」
「但是她住進去,沒一下子又出來,病總是不好。」
「為什麼!」這是銀女第一次沉靜地與我說她家裡事。
「她那個男人。」
「是最小兩個孩子的父親?」
「可不是!」銀女很羞恥的樣子。
「象尊尼仔纏住你一樣?她是他的搖錢樹?」
銀女眼睛看著遠處,「是的,那日在梯間,尊尼仔指嚇我,我就想起母親也同樣被那個男人恐嚇,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對。」我小心翼翼地說:「以後你都應擺脫他。」
「可是母親為什麼不離了他?」銀女問。
「你說過,她吃那人東西,所以醫院住不長,他替她弄那個來,離不開他。」
銀女打一個冷顫。
「沒有太遲的事,她還是可以戒掉的。」我說:「就象你,銀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從此是站起來了。」
過很久,她才說:「我想找個房子,搬我媽媽出來。」
「很好,我很贊成。我儘快會請司徒律師替你辦。」
「你真的肯?」
「我答應的事情當然要做。」
老李比我還快一步,他已經把崔露露的房子買來,打算租給我,簡直沒想到他手腳那麼快。
「這個時候買房子?」我答他,「時候不大對吧。」
「很便宜,你喜歡的話就同我租。」
「我只租幾個月,講明在先。」我說:「等那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把地方轉讓給銀女,她家裡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氣,到時從中賺一筆。」
「何必把話說得那麼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司徒笑道。
我與銀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碼著實忙了幾天。
銀女喜歡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說願意一輩子留在這間屋子裡。
我說:「銀女,當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給你,把你母親與妹妹接來住。」
她喜歡得落下淚來,與前些時判若兩人。懷著孩子的女人會壞到什麼地方去?她有顯著的轉變。
她問我:「是你送我的?這麼貴,你有這麼多錢?」
「我……父母有。」
「為什麼?為一個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難關仿佛都已經度過,我樂觀地守著銀女過日子。
老李說我同銀女象是發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說:「在這一段日子內,當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對她好,她身子不便,無處可去,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旁,當然相依為命。」
司徒說:「為了做得比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陳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約。」
我抬起頭,「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點訝異。
司徒無奈,「我也這麼對他們說,但是老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藥救,他們還要求再見銀女。」
我沉默下來。
司徒用力吸著菸斗,菸絲燃燒發出「茲茲」的聲音。
我悲哀地問:「他們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說:「我也很難過,他們叫我設法把銀女接到陳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來,「不相信無邁?為他們陳家做了這麼多,竟不相信她?」
「他們怕無邁會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中有無限蒼涼,「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來?」
我茫然,低下頭。
「我儘量安慰他們,十五年的相處,他們也知道無邁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對老李說:「問問無邁的意思。」
老李說:「把王銀女還給他們,刀也挨過,氣也受過,孩子生下來,又不姓林,與無邁有什麼好處。」
司徒不出聲,老李氣鼓鼓,屋子裡一片難堪的靜默。
過很久我說:「不是我霸住銀女,實在是兩位老人家不明白,銀女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
老李說:「讓他們去嘗嘗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虧一簣。」
「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我不禁笑起來,「那開頭我何必惹這種麻煩?」
「開頭你不知老人會這麼陰險。」
過一會兒我說:「他們也是為著保護自己。」
「真小心過度,」司徒說:「無邁,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讓老人多見銀女。」
我問:「他們到底怎麼想?是不是認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銀女來要脅他們?」
司徒抽著菸斗,不語。
我嘆息一聲。
「我替你們約在後天。」司徒說:「大家吃頓飯,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說:「有什麼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詫異,「老李,你怎麼了,最近你象換了個人似的,急躁輕浮,唯恐天下不亂,只剩三個月的時間,到時無邁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則大亂,你幹嗎在一旁嚷嚷?」
老李氣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這個可愛的人。
我省得,他為我不值到頂點,沸騰起來。
我說:「權且忍一忍。」
老李無奈說:「無邁,你要當心,銀女是個鬼靈精。」
「我會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麼做得到?」
「把她當女兒。」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
「很難說。」我微笑,「運氣可以更壞。」
司徒忽然問:「季大夫呢,這個傻大個兒老在你身邊打唿哨,怎麼一轉眼不見人?」
我漲紅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賣熟的。」
他們離開之後,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季康,應該通個消息,朋友與朋友,可以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因此把電話接到醫院去。
他精神很好,聲音很愉快,「無邁,是你?」
我放下心來。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問。
「不,問候一下。很忙?」
「比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們到英國度假,你又不在,環境是比較差一點。」
「很久沒見面。」
「我隨時可以出來。」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那麼忙……」我住咀,因為自覺太虛偽。
不知怎地,他這次卻沒聽出來,仍一貫的愉快,「那好,我們再約時間。」對白分明可以在這裡完美結束。
我沒有掛電話,平時他總有許多情要傾訴,我一時間沒醒會過來,過一會兒才說:「啊?好,再約。」
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麼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於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並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面孔也腫。」她向我抱怨。
我儘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困,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呵欠,「可是以後,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麼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麼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髮。
「我並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後,會捨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麼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麼?你年輕,不懂得什是麼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閒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象只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