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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你應知道小山多麼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懷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離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仿佛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氣不過,要與他同歸於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制……」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異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裡。」

    「為什麼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只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並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淚說:「小山說他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他愛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塊冰,永遠不解風情,他愛的還是你,他敬佩愛慕你,倘若小山這樣對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陳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斷她,「我的情慾沒有你們這樣旺盛,對我來說,兩性之間的文明始終是一夫一妻制,對我來說,陳小山死了已經很久。」

    但是我心頭忽然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露露說。

    「是我的驕傲害死了陳小山?」我說。

    「為什麼不是?他愛你,你不能滿足他——」

    「崔小姐,你來自一個封建的社會環境,那裡的風氣同我們這裡不一樣,請不要意圖探討我與先夫之間的關係。」

    「小山說過你永遠不肯好好同他說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來高聲說:「陳小山已經故世了。」

    老李過來,「什麼事?」

    我低下頭,「對不起。」

    崔露露說:「我這次賣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著她,嘆口氣,她當然會再回來無數次,登台演唱、錄唱片,做生意……她那樣說不過要我原諒她。

    我說:「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轉頭,「你已經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老李偕我離去。

    他說:「好美的女人。」

    我不響。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陳先生好風流。」

    我「霍」地轉過身子看牢他,滿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後忙不迭道歉。

    我嘆口氣,他以為我不在乎,在這種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應都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分別只在涵養功夫深淺與反應安排是否得宜。

    「你還想說什麼?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老李後悔得出血,「對不起,無邁,對不起。」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陳太太。

    「她說的一切,你都聽見了。」他搖搖頭。

    「每個女人都愛他,除出他的妻。」我諷嘲地說。

    老李詫異地抬起頭來,「除出你?我不會那麼說。」

    我看著他。

    「你瞞誰?瞞你自己?當然最愛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幹嗎忍他十五年,到現在又苦苦為他留下一脈香燈?」

    我如遭雷擊地看著老李。

    「你愛他還勝過愛自己,他們不同,他們到要緊關頭,總是先救自身,無邁,不必騙你自己了。」

    我臉色轉白,背過身子。

    「他們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員。」

    「我們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們再物色一層房子。」我疲乏得全身無力。

    我蹣跚地走回家休息。第七章 離家出走  司徒帶文件來找我簽。

    我順帶問他:「老李叫什麼名字!」

    「精明偵探社的東主,當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來,「象個小學生的名字。」

    「但我們都做過小學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說。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許多美德。」我說。

    「他是老朋友了。」

    過一會兒司徒問:「銀女沒有向你提出具體要求?」

    我說:「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樣?」

    「是應當賠償她,事先答應過的。」我說:「不然她幹嗎留下來?她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這樣。」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錢,右手遞給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會。」

    「不會?」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遠不敢再來見王銀女。」

    「為什麼?」我瞠目結舌。

    「老李運用他的關係,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數?』,摔得眉青鼻腫,發下毒誓,如果再來打擾你們,他自廢雙臂。」

    「什麼?」我張大嘴。

    「他自己走路發軟蹄,怪得誰?」司徒悠悠然。

    「這事可不能給銀女知道。」我說。

    「誰說過她會知道。」司徒說。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頭做些什麼,女的真的沒頭緒,單看這個例子就可以知道,我還不是普通女人,更別說那些家庭主婦了。

    「不過你還是得當心,」司徒拍拍我手,「銀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動地叫住他,「司徒,多謝你為我擔心,而其實一個女人到瞭望四的年紀,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人老精,鬼老靈,即使我告訴你,我是一隻小白天鵝,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嗎?我可以做她的媽媽。」我唏噓。

    「胡說,即使她們是花樣的年紀,你還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婦產科國手,你有風華,你有智慧,還早著呢,無邁,你還要戀愛結婚。」

    「別詛咒我,」我笑出來,「戀愛結婚?嚇死我。」

    「怎麼,你不希望再組織家庭?」

    「不了,太浪費時間感情。」我發覺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訴說出來,同季康則不能。

    「季大夫怎麼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真的,多久沒見到季康?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這可惡的,你的審訊術怎麼用到我身上來?」

    他高興地微笑。

    我窘,「怎麼,要看我失態?」

    「不,要知道你不是機器人。」

    「老季這個人有妻室沒有?」我想起問。

    「沒有。」他答:「這種工作,怎麼成家?」

    「一直沒有結婚?」

    「好象訂過一次婚?」他說。

    「嫁給他會幸福的。」我讚美說。

    「嫁給八成以上的男人都會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陳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經過身。」我說。

    「死者為大?我一向不信這一點!」司徒說。

    「你同我妹妹口氣一模一樣,她也是,說起小山總是一樣口齒的。」

    「但凡愛你的人,都會這樣。」

    我一時沒聽出什麼破綻來。「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銀女在幹什麼?」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訝異,「怎麼教法?」

    「聽靈格風。」我說:「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為懂得說英文,其實起碼還要聽三年靈格風。」

    「你應當先教她中文。」

    我無奈,「人多好高騖遠,其實我的中文何嘗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練。」

    「你可以了,無邁,你應當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將,你活得這麼上進光明謙率可愛,對旁人來說,簡直是一項負擔虐待。」

    我們相視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視察手臂上的傷口,銀女出來,我放下手臂,「來,我同你再聽聽孩子的動靜。」

    她猶疑著。

    「有話要向我講?」

    她點點頭。

    「請說。」

    「上次你看過我母親,她怎麼樣?」

    「咳嗽」,我說:「健康情況不好。」

    「妹妹們呢?」

    「你們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陰溝里雪白的曇花。

    銀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她對我不再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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