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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裡的時間與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帳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複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麼說,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幾時聚一聚?」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麼?以前你是最空閒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異,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與季康之間什麼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與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麼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離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面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只要二十分鐘,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與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只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隻皮夾幾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家具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與業主見一見面。」

    經紀聳一聳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象我這樣的人,一離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裡就有這樣天真無邪。只希望在這座寧靜的小房裡度過這段日子,大家鬆口氣。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兒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觸摸,一邊微笑,小傢伙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體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兒。

    「如果他長得不象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聽診器聽胎兒的心跳,答道:「象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麼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氣。」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姜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築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緻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掛彩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仿佛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與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與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麼多人生出癮來。

    老李獨自到司徒那裡,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後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兒,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象個什麼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並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

    再過十分鐘,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面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髮,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裡,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後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體好嗎?恢復沒有?」

    「完全恢復了,只是陰天下雨,fèng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後。

    腦後的頭髮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裡,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象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鐘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麼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於什麼?」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麼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並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麼事都否認了再說。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與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並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裡,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面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紅,她擺弄著面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面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面前,這麼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麼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裡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離婚。」語氣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同我離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與他方便,後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嘆口氣,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氣?他其實並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並不是賭氣。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只好再聽聽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面孔,在這種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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