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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房間裡亦沒有亮燈。一個穿深色唐裝短服的女人背我們而坐,除了簡單的一張木床,就是那張鐵皮桌子。

    「誰呀,姜姑娘。」那女人緩緩轉過來。

    我與老李跟她一照面,兩人登時忍不住後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會吃驚心跳。

    但是我們此刻所面對的一張臉,卻如圖畫中對牢白海棠吟詩的美女。

    我張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銅鈴。

    在這麼醃髒污穢的泥淖里,我們看到了真正的白蓮花。

    她年紀是這麼輕!頂多只是三十二三歲,眉梢眼角充滿滄桑,無奈絕望悲傷,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麗:標準的鵝蛋臉、懸膽鼻、小嘴巴、蓬頭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個美女。

    銀女並沒有得乃母真傳,她只有母親十分之一。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她以猶疑的聲音問:「姜姑娘,這兩位……」

    「他們可能知道銀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說。

    「呵,」她動容地站起來,「兩位請坐。」

    但四周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邊。

    我坐下才發覺床上躺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樣的面孔,閉著的眼睛帶極長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輪廓極象她們的母親,才四五歲就已經是美人胚子。

    一個驚奇緊跟著另一個驚奇,使我成為啞巴。

    銀女的母親緊張而悲哀地問:「她在什麼地方?」

    老李向我使個眼色。

    我無意地說:「她來向我借錢。」

    「借多少?」這個美婦人焦急地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借給她?」

    「她持著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並沒有撒謊,「我借給她一千元。」

    「哎呀,我並沒有錢還給這個小姐,」她怯怯地說:「姜姑娘,怎麼辦呢?」

    她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不不,」我不忍地擺手,「不是,我不等錢用。」

    美婦鬆一口氣。

    我看著她蒼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稱呼她好。

    姜姑娘來解圍,「我們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掩著嘴,一直劇烈地咳。

    老李變色,輕輕在我耳根說:「肺病。」

    我更象是進入時光隧道。肺病,這是四十年代的傳染病,現在一發現便可以注射特效藥,怎麼會拖延到這種地步。銀女的母親活脫脫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銀姐托世,完全不屬於現實世界。

    她咳定了以後,喘息一會兒,愁苦地問:「這位小姐——」

    我溫柔地說:「我姓林。」

    「——林小姐,銀女還會來找你嗎?」

    「我想會的,她等錢用。」

    「跟她說一聲,叫她回來。」

    「好。」

    姜姑娘說。「她早說過,如果你戒了那東西,與那男人斷絕來往,她自然回來。」

    我聽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樣子來,說:「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親。」

    這時候床上的孩子蠕動起來,一個醒了,張開骨碌碌的眼睛,另一個伏在她身上,還在睡,一看就知道是雙生兒。

    自生自滅的醒了,也不哭鬧,認命地自床頭撿到餅乾,就塞進嘴巴吃起來。

    老李站起來,「我們告辭了。」看得出他不願意我在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說:「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須自救,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是是是!」她囁嚅地應著,站起送客。

    九站連身段都看不出是生過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蹟。

    就在這時候,布簾「拍」地被掀開,房裡又多一個女孩子。

    「媽,你吃藥。」她提著染滿煤炭的瓦藥鍋。

    女孩子敵意的看牢我們。

    我點點頭,這是銀女的大妹了,約十二三歲。據說她不姓王,跟銀女異父同母。但模樣非常相似,比起她們母親,無異十分粗糙,但站在外頭,也有足夠本錢,顛倒眾生。

    姜姑娘說:「我們走了。」

    「姜姑娘,」九姑說:「下次再來。」

    「我看看我幾時有空。」姜姑娘慨嘆地說。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姜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麼消息?」她問道。

    呵,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只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姜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裡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製衣。」

    「制什麼衣?」沒想到姜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姜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姜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姜姑娘在這個時候忽然喃喃自語,「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單是這一家人就幫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現在我已經非常喜歡老李這個人:敏捷、聰明,卻不外露,又不愛說話。

    「姜姑娘,讓我再介紹自己一次:我是林無邁。」

    她伸出手來與我一握,「我調查了,你是婦產科醫官。」當然,否則她也不會隨便上我的車子。

    我說,「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銀女跟先夫有點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會不停地來要錢。」

    我問:「應付銀女,我應當怎麼樣?」

    「絲毫沒有辦法。環境與血液都絲毫沒有給她任何超生的機會,還有她那四個妹妹,將來她會依著她們母親的老路走,直至滅亡。」姜姑娘很激動。

    「那真沒想到,」我輕輕說。「那麼美,那麼年輕。」

    姜姑娘說:「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輕呀。」

    我脹紅臉,訕訕的。

    姜姑娘回答說:「九姑兩年前還要好看,那時她還沒有得病。」

    可以想像得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一個接著一個。

    我說:「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賞臉嗎?」

    「有事同我說?」她很懂事。

    我點點頭。

    才二十多歲的人已經這樣成熟穩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女子,將來誰娶了她,是真有福氣的。

    「陳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這真是職業病,對於人家的處境,我總是來不及的發表意見——假使銀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認為人類的智慧,你應當知道,開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說。

    我說:「我也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有這個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試探地問。

    她微笑,「我的職業令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司機把我們載到咖啡座,面對整個香港,蔚藍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學生作文的好題材。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陽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頭轉著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我終於說:「姜姑娘,實不相瞞,銀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睜大眼睛,一臉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來日了。」

    「是她自願的?」

    我點點頭,「我不致於會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願的,難就難在這裡,假使她要拉開門走,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為不安,「以銀女的為人,她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告誣你。」

    「那我倒不怕,」我說「我有證人,現在我家裡有全職女傭,她可以告訴每一個人,大門並沒有上鎖。」

    「為什麼,陳太太?」

    「為了很複雜的理由。」

    「陳太太,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為了什麼。」

    「我有律師會隨時忠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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