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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這麼多女人,為著不值得的男人,鬧得醜態百出,腸穿肚爛,如一群撲火的燈蛾,焦頭爛額,萬分悽慘。

    到家,朱媽正服侍銀女吃晚飯。

    見到我,銀女說:「你回來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發上。

    「你去出診?」她天真地問。

    我搖搖頭,「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過來吃飯。」

    「銀女,我要帶你到醫生處檢查。」我儘量把聲音放得很柔和。

    她萬分不願,過一會兒她說:「你為什麼不替我檢查?」

    「我沒有儀器。」

    我說:「我陪你到朋友那裡去,你放心,從頭到尾我會陪著你。」

    她想了很久,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她坐在我身邊,「不吃飯?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關心我。

    我笑了,「你對我不錯呀。」

    她認真地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我有點感動,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媽做的飯菜還配你胃口嗎?」

    她點點頭,「很好,如果這是我的家,我說什麼也不離開。」

    「我希望你把這裡當是你的家。」我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衝動。

    我說:「把我當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後,我還是會離開這裡,又開始流浪生活。」

    「我會安置你,讓你有一個自己的窩。」

    她靜默。

    「相信我,銀女,在這一段時間內,你必須相信我。」

    她回到飯桌去。

    問鈴響,朱媽去開門,進來的是司徒律師。

    我連忙迎他入書房。

    他壓低聲音,「你去過第一夜總會?」

    我一怔,「好靈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見你進去,」司徒白我一眼,「這種閒雜的地方,你也夠膽去探險?」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說:「那媽媽生證明那一段時間小山的確與她在一起。

    司徒猶疑,「這種女人生活很亂,不見得只得陳小山一個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說。

    「無邁,你倒是有點辦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給打手轟出來。」

    「女人與女人,」我嘆口氣,「到底好說話些。」

    司徒不以為然,「無邁,你怎麼跟她們一樣。」

    「不一樣?是不一樣,我運氣好多了,我生活在一個什麼都有的環境中,而她們,她們出自泥淖,墮入風塵。將我放在她們的處境中,可以想像我不及她們一半。」

    司徒很訝異。

    「不說這個了,」我說:「我還想見一見她的家人。」

    「我們有線索,我叫老李那邊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擺手。

    「那麼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與你同往。無邁,不得與我討價還價,那種地方,我決不允許你單刀赴會。」

    「呀,」我說:「司徒,你對我這麼好。」

    他面孔忽然脹紅。「多年老朋友,說這些來幹什麼。」

    朱媽敲門進來,「季先生電話。」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無邁,你自己當心。」

    我送他到門口。

    銀女說:「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當然不是。」

    「我不喜歡他,他做人閃閃縮縮。」

    我啞然失笑,司徒要是聽見這樣的評語,不氣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師呢。

    我接過電話,季康說:「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葛蘭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過沒有?」

    我嘆口氣:「季康,你胡亂謅什麼啊。」

    「鳳花雪夜呀。」

    「季康。」

    「無邁,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不行,我沒有精力。」

    「無邁,二十多年來,你未曾為自己活過,陳小山已經去世,你應已回復自由身。」

    我說:「做完這件事,我便是個自由的人,還有幾個月而已。」

    季康無奈地道:「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原諒你。」

    「季康,」我輕輕地說:「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願的,好了沒有?出來好不好?」

    「我實在走不開,你到我們這裡來好不好?」

    「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住。」

    我問:「你不能愛屋及烏?」

    「太難了,無邁。」

    「晚安,季康。」我放下電話。

    銀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沒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沒有男朋友又怎樣?活不了?」

    「你是一個特別女人。」

    我抱著沙發的墊子,「每個人都那麼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特別起來。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去看醫生。」

    我帶銀女全身檢查,唯恐她有什麼病。

    我心中略帶歉意。這跟帶一隻小動物到檢疫站有什麼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銀女看得太罪惡。

    相熟的醫生把銀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同我說,預產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個時候,天氣應該涼快了。

    我問:「產婦沒有什麼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膚癬,微不足道,擦幾天藥就好。手甲腳甲太長,頭髮要清洗,你可以囑咐她。」

    「胎兒沒問題?」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來,「是男胎還是女胎?」

    醫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點點頭。

    「下個月來做素描。」

    我笑了。

    「記得與她定期來。」

    我帶銀女離開醫務所。

    「看,就要做母親了,感覺如何?」

    銀女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生下來。」

    「喜歡男抑或女?」我問。

    她茫然答:「沒想過。」

    「我們先洗一個頭,來,我知道有一家店,師傅手藝了不起。」

    在理髮店裡,我們倆啜著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說:「以前我的媽媽生也對我不錯,不過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問:「你為什麼要同她爭?」

    銀女說:「誰叫她那麼成風?」就那麼簡單。

    她這個人,沒有什麼層次,真難想像陳小山會跟她一泡幾個月。

    我沒有問,我並不想知道陳小山與她的詳情。

    自美容院出來,銀女容光煥發。到底年輕,給一頓吃的,睡飽了,略加修飾,便恢復舊觀,可以想像到這麼一個人材,為「第一」拉過多少客人。

    儘管淪落多年,銀女的五官仍然稚氣,大眼睛,微腫的眼泡,略深的膚色,都象一個剛剛運動完畢,正在不知為什麼賭氣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後的四個月里,我要與她一齊度過。

    「孩子生下來以後會怎麼樣?」她忽然轉頭問。

    我假裝訝異,「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沒有,」她眨眨眼睛,「你沒有說清楚。」

    「我喜歡孩子。」我說。

    「你會養大他?」她問。

    我不欲輕敵,也不想節外生枝。我繼續瞞著她,「我會雇保姆。」

    「沒有帶過孩子吧?」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機會。」

    「我帶過妹妹。」她說。

    「你有好幾個妹妹?」

    她點點頭,「我媽媽身體不好。」

    「有沒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厭惡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她。」

    銀女掏出香菸盒子。

    「丟掉它好不好?你答應過的。」我說。

    她聳聳肩膀,縮回雙手。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地陪著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說。

    我忍不住又微笑。

    「當然,」她不甘示弱,「你是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辭不達意,「但是你對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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