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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第一夜總會在最繁華之地,華燈初上,不夜天在黃昏呈一種蛋白色,霧重,被剛剛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濛。
我不是沒有經過這種地方,但從來不加以留意。
夜總會設在地牢,門口擺設著七彩相片,有守門的印度人持鳥槍而立。
我隨音樂聲拾級而下。
會內侍者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飲料。
我問:「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應說:「今天剛剛在,她在後面寫宇樓算脹。」
「我想見一見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費。
她說:「好,請等我。」
有一兩個女孩子在酒吧邊打來打去笑鬧。
年輕而美麗,大胸、蜂腰,皮膚緊繃,而銀女不過是她們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穿著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許多參加大型舞會的名媛為高。說什麼儀態學問氣質,換了我做男人,我也會被這種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適才的女侍過來問我:「周小姐問你有什麼事。」
我說:「私事,請代為通報。」我又付出小費。
我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財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開。
我呆半晌,咱們這些良家婦女實在對自身估價太高。
看看這個溫柔鄉,還不是紅牌阿姑,已有這樣的風情。
又過半晌,女侍過來說:「周小姐請你進她的辦公室,請跟我來。」
我尾隨她背後。
夜總會後面別有天地,裝修得中規中矩的寫字樓格局,女侍敲兩下門,替我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
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粉紅色的辦公桌後面,正在抽菸,見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請坐,林小姐。」她說。
我有點好奇地打量她這寫字間。媽媽生還要辦公桌?做些什麼?她背後還有同色的書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擱著幾本書,一併的粉紅色。互相行注目禮之後,我說:「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驚呼。
莉莉安周是個厲害的媽媽生,應是四五十歲的老虔婆,怎麼會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她有什麼資格做媽媽生?
我連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氣來。
脫節了,我坐在象牙塔里,與外界完全脫節,被原有的傳統思想影響:家庭主婦一定是胖胖的,歡場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學生是純潔的。
正象電影版本的紅樓夢必然把王熙鳳塑造成一個陰沉的中年婦人,而實際上王照鳳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三歲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
莉莉安笑起來,她說:「這位女士找我有何貴幹?我們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經據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們良家婦女永遠認為風塵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識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態比一般公關小姐還高出許多倍。
我不能忘記「梅吉莉」這美麗的藝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筆。銀女——梅吉莉,這位媽媽生簡直已具才女雛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
我說:「周小姐,你這麼聰明,一定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是一定記得的。」
她收斂了笑容,輕輕嘆口氣,不置信地問:「你也是來找丈夫的?」
我說:「周小姐,你猜對了一半,的先生剛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來跟她找麻煩的。
「他生前常來這裡。」
周小姐說:「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稱呼,「人已經去了,還追究什麼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時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點點頭,「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個高貴的女人。」
我苦笑。
她點起一支煙,「你先生叫什麼名字?」
「陳小山。」
「嘿!」她的香菸自嘴角掉下來,「是他!」
印象那麼深刻,好極了!
「陳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圓睜瞪著我。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賢淑斯文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他?」
我微微笑,「這個故事嗎,足有二十年長。」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說。」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問:「你同他,有不尋常的關係吧。」
她反問:「陳小山同城裡哪個女人沒有尋常關係?」她狠狠咬著牙。
我忍不住說:「我。」說完看著她。
莉莉安周瞪著我,噗哧笑出來。「陳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歡你,你這次來到底有何目的,我都會幫忙你。」
「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難得她有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我說:「我想知道,你這裡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進一口氣,「是,她在這裡做過,後來給我趕了出去。」
「為了她同你槍男人?」我試探地問。
「咦,」她轉過身子來,挺挺胸,「你還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兩隻手臂撐在那張粉紅色的書桌上,凝視我,「陳太太,如果你不是那麼斯文高貴,我真懷疑你有心理變態。」
「你怎麼可以將你丈夫的風流債,拿出來這樣子談。」莉莉安說。
風流債。
我默然,她說得再正確沒有,我的態度大方得失常。
她兇猛地吸一口煙,看得出情緒很受波動,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一大半。
我靜靜地說:「那個男人是陳小山,梅吉莉與你爭的男人是陳小山。」
「你終於明由了。」她神經質地笑出來。
莉莉安轉身為自己斟了一杯白蘭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還想知道什麼?」
「陳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親熱過一陣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多久。」莉莉安說:「約莫半年前。」
「他們一直有往來?」
「去年十二月,聖誕節,陳小山自跟我在一起。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他跟梅吉莉的事,這小妞沒義氣,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揀出來,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養得她看上去有個人的樣子,她同我來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說:「我沉不住氣,便轟她走,從我這裡出去,通行站不住腳,近三五個月都沒有看見她,不知她如何。」
我點點頭。
我想知道的也不過只有這麼多。時間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來,她說:「其實她傻還可以原諒,我傻就不可原諒。在陳小山眼中,我們算什麼?
為了陳小山,值得嗎?」她象是對我傾訴。
我不響。
莉莉安與剛才的鎮靜簡直是兩回事,她說下去,「後來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來香港,他便絕足『第一』,我實在太傻了,我有這憧憬,我還以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頭來,「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麼同她比,今天見了你,更證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憐。」
我說:「謝謝你,周小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你自垃圾堆把她揀回來,那是什麼地方?」
她擺擺手,「我累了,陳太太,我們已開始營業,改天再說吧。」她很頹喪地說。
我不怪她。
「再見,周小姐。」我站起來預備離開。
「陳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可笑?」她神經質地問。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問。
「曾經我以為陳小山會娶我。」
我問:「他暗示過你?」
「沒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攤攤手,「嫁與他,又有什麼滋味?說到可笑,我豈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視我,「陳太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有什麼事,你下來找我。我替你擺平。」她拍拍高聳的胸脯。
「謝謝。」我轉頭離開。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門口。
我不會以為她愛上陳小山,她只不過想找一個歸宿,但是她選錯了對象。
不但是她,連崔露露都同樣失敗。而銀女,她毫無意識地要與莉莉安鬥爭,在她簡單的心目中,贏得莉莉安就是贏得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