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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沒有。」
「我們先去吃一點東西,慢慢談。」我說。
「有什麼好談的?」她攤開手,「錢呢?」
我只好打開皮夾子給她瞧,剛好裡面有萬來元現鈔,我說:「吃完飯。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隻野獸,「為什麼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關於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來,我想你的肚子也餓了,而且你上門來找陳小山,目的絕不止三千元。」
她隨我下樓,我們到附近象樣的法國飯店坐下。
「你幾歲?」我問道。
她看見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幾歲?」我又問。
她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總會做什麼?」
「做什麼?做經理!」她轟然笑起來,滿嘴食物。
我無奈地說:「正經點。」
「做小姐。」她說。
「為什麼不讀書?」我又問。
「陳太太,你的口氣同社會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樣。」
「十七歲可以在夜總會出入?不是要到廿一歲?
「陳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沒有必要知道哇。」
從頭到尾,她都是意氣風發的,她狡獪,她懂得見風駛舵,她氣得激怒,但從頭到尾,她沒有一絲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繼續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嗎?」
她不耐煩地說:「梅吉莉是我的藝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藝名一樣,明白了嗎?」
「你的真名叫什麼?」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麼叫。」
「你在夜總會做了多久?」
「客串了兩年。」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
吉莉驚異地看我,後來神色轉為溫柔,「陳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說:「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講,我時間無多。」
「吃一塊蛋糕好不好?這裡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著她。
她懷疑地看我一眼,點點頭。
「吉莉,你喜歡錢——」
她笑,「誰不喜歡?說下去。」
我看著她象蘋果似的臉頰,嘴唇還是半透明的,全身無處不透露著青春,這朵花還未盡放就要枯謝,她說得對,我對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我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
「說呀,有什麼話快說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多成怎樣?」她好奇但不盡信地問。
「多到你滿意為止,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你是女醫生是不是?」
「是。」看來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說的話我可以相信?」
「當然可以。」
「什麼條件?」
「把孩子養下來。」
「什麼?」她怪叫起來。
飯店裡的客人向我們看來。
我堅決地說:「你聽見我說什麼,我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不准拿掉。」
她駭笑,「我不懂你說什麼,陳太太。」
「現在每月我供給你生活,孩子生下來之後,我再給你一筆整數。」
「為什麼?」她張大嘴巴看著我。
我微笑,「我自己沒有孩子,我喜歡孩子。」
「你發神經!」她指著我笑。
「或許我是發神經,但你想一想,梅吉莉,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壞處,幾個月之後,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小富婆,手上有一筆錢,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說:「你可以買一層房子結婚,你可以開一爿小小的時裝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讀書。在這幾個月內,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過幾個月而已,你已經有孕,跡象那麼明顯,現在去做手術,會有生命危險,你想想清楚。」
她瞪著我。
我已經決定了,在她告訴我,她有了孩子之後,我已經決定了。
「你喜歡孩子,幹嗎不到保良局去領養?」
我故作悠然,「我獨獨喜歡你這個孩子。」
她很聰明,立刻間;「因為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麼會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麼好相與,「死無對證。」
「但是你知道有這種可能性。」她說。
「否則我付那麼多錢出來幹什麼?」我反問:「正如你說,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說:「我不會生他下來。」
「我是婦科醫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經四個月,我個人就不會跟你做這個手術,你只能找到黃綠醫生。」
她不出聲。
我問:「現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訴我了嗎?」
「我不會把孩子生下來,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給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遠不回頭,我也希望你不要回頭,當一切沒發生過,開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視我。
「你不必今天答應我。」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鈔票,「這先給你,你在什麼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過鈔票。
「不能住那種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間正式的酒店。」
「你為什麼對我好?」她忽然又問。
我看著她。
過了很久我說:「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兒就有你這麼大。」
她微笑。我發覺她對我的敵意已消除一大半。
「亂講,」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頂多比我大三五歲。」
我苦笑,來自她的讚美!
陳小山,你在外頭還作了什麼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記,向她拿身份證。
她很乖,交上身份證。
我一看那張身份證,感覺非常唏噓,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個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歲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歲,已是超齡產婦。
身份證上的姓名是:王銀女。
我問她:「你父母呢?」
「什麼父母?」她又倔強,「陳太太,如果你不停問問題,我們也不必談了,我最受不了這些。」
「好,我不問。」
我與她進酒店房間。經過大堂的時候,我住足。在這裡,就是這裡,我與陳小山說出最後幾句話。
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
銀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復常態,按電鈴。
「陳太太,」她忽然說:「你長得那麼美,陳先生還要出來玩。」
我慘笑。
將她安頓好,我便離開。
一切象個夢一樣,我回到公寓,斟出拔蘭地喝。
無憂問:「出去那麼久,擔心死了。」
「無憂,替我找季康來,我有事與你們兩人商量。」
無憂看我一眼,也不說什麼,便撥電話。她抬起頭來,「馬上到。」我低下眼睛。
連鐘的響嗒聲都沒有,一片靜寂。
門鈴響起來,我嚇一跳,停一停神,無憂已開門讓季康進來。
季康一見到我,也不顧無憂,馬上趨過來說:「無邁,想死我了。」他雙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說:「季康,我有正經事同你們說。」
無憂說:「人來齊了,請吧。」
季康忐忑地問:「可是你答應我了?」
我搖搖頭。
季康失望地說聲:「啊。」
我開門見山地說:「外頭有一個女人,自稱懷著小山的孩子。」
無憂一怔。
季康愕然地說:「我以為陳小山已經淡出,怎麼回事?」
「她懷著差不多四個月的身孕。」我說。
無憂冷淡地問:「關我們什麼事?」
季康說:「講得好。」
「也許不關你們兩個人的事,但當然關我的事。」
我說。
「錯!就算陳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無憂鐵青著面孔,「你打算怎麼樣?」
「我要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神經病!」無憂忍不住說:「看,無邁,你嫁給陳小山若干年,他過了世,這段事已經結束,你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再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況且他死在一個艷女的身邊,無邁,他並不配你掛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