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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裡。」
我公公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裡,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面,我該說些什麼?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麼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面面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面子等閒事,他父母可在這裡。」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讚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 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麼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裡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嘆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麼?」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面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象有什麼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髮。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麼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裡?」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麼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面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麼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麼快的車,那麼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面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麼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麼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嘆口氣,「我只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面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麼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么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里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裡,僵在那裡,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只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髮蓬鬆,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裡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書,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