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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35 作者: 亦舒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嘆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著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裡,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遊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麼空閒,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向誰隱瞞過什麼,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麼搞的?」

    「應該怎麼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脫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里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裡,「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面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麼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於是我上了無形的鉤,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著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裡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裡,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裡?」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麼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裡出入。」

    老張一直看著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別大膽,盯牢她看。

    只見她理了極短的頭髮,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繡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嘆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面孔,象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艷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台灣女人有什麼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家。」

    他只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告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抬起頭,正碰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抬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閒不要緊,怎麼到這裡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麼闊氣?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面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面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牆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麼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麼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才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只是你太遙遠……怎麼攪的,無邁,怎麼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家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幹什麼?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麼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衝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傭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書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於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於,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於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只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麼不衝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決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麼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麼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家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家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製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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