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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她覺得頭重,解開毛巾,可以看到頭部做過手術的痕跡。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見你。」
金瓶抬起頭,「玉露?」像是一向不認識這個人,從來沒聽過這陌生名字。
「是,她終於明白到,你尚在人間。」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為人,從前的事,再也不記得了。」
「她在監獄中,最快要到廿二年後才能假釋。」
金瓶忽然說:「讓我們談一些較愉快的話題:咖啡價格又要上漲,恭喜恭喜。」
「這半年來你生活可還舒暢?」
「十分快活。」
「可會靜極思動?」
金瓶笑,「你有生意轉介?」
「想你幫忙才真。」
「是什麼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岑寶生也笑,「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他在著名的BP設計屋打工十年,合約屆滿,他自立門戶,正要舉行首次展覽,PB控告他抄襲。」
金瓶想一想,「抄襲官司很難勝訴。」
「可是已下了禁制令,他不能開門做生意。」
「為什麼這樣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寶生笑笑,「我介紹這個天才橫溢的設計師給你認識。」
「真沒想到一個種咖啡的人會同藝術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潑,你會喜歡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聰,她沉默不語。
前世的事老是干擾她的心靈。第九章 黃昏,他們在海灘上烤魚吃,拌一大盤雜果蔬菜,還有幾瓶甜香檳酒。
吃到一半,金瓶說:「最近老是渴睡。」
「醫生說是你身體的正常現象。」
岑寶生站起來,笑著說:「客人來了。」
金瓶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金髮藍眼的美少年,長相像希臘神話中的納斯昔斯。
「請坐。」
他穿白衣白褲,輕輕坐下,自斟自飲。
「你有什麼事可同金瓶討論。」
「我有一疊設計圖在PB處,她因此威脅我。」他十分懊惱,「她告我抄襲自己,多麼荒謬。」
金瓶不出聲。
一見少年她已明白這是一男一女之間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決。
「設計可是已經製成樣板?」
「她根本不打算採用,所以我才不予續約。」
金瓶問:「你打算把設計取回?」
「是的,請幫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談?」
少年面色一沉,「我與她,沒有什麼好談。」
這才是問題。
「也許,可以用一個中間人。」
「雙方律師費已超過百萬,談來談去,不得要領。」
岑寶生搖搖頭。
「勞駕你替我取回圖樣。」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聽不知多沮喪,「真不幸。」
金瓶說:「來,喝一杯。」
他已經喝空一瓶香檳,「不幸中大幸是,還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聽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漸漸減退,他告辭。
岑寶生問:「不想出手?」
「我這雙手,不再靈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決定。
他不過是怕她日久生悶,無聊,無所事事,才建議她做些什麼,她既然不願意,也無所謂。
可是那個傍晚,金瓶已經在收集資料。
那金髮少年在時裝界叫壞小子羅林,從未正式上學,寡母在貧民區一間舞廳附近開一丬小小fèng紉店,專門替小姐們修改衣裳,羅林自小就在店內幫忙。
真是傳奇,十三四歲他便到城內學藝,碰到PB,一間叫波寶的公司,與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間各有所得,迅速名利雙收。
今日,雙方鬧翻。
金瓶感喟,當年,她也急急向師傅爭取更多,想與秦聰結婚。
岑寶生站在她身後,「人生充滿顏色。」
金瓶轉過頭來,「看,波寶女上比他大十多廿歲。」
「你對時裝可有認識?」
金瓶嗤一聲,「對我來說,衣服但求整潔,穿暖,目的已達,余者一無所知。」
「那你會喜歡波寶及羅林的設計,看,」他指一指螢光幕,「多麼簡潔,恰到好處。」
「可是你看售價,一件春裝可買一輛車了。」
「廉價的不叫時裝。」
金瓶說:「在外行如我看來,平平無奇,何必為那幾張圖樣紛爭,一定別有原委。」
必然是他想離開她,她卻不甘心。
或是他想把名字加人公司做合伙人,她不允許。
總而言之,是條件談不攏。
波寶公司總部在紐約第五街。
波氏身世也很巧妙,她隨母親改嫁,繼父擁有一間小型製衣廠,繼父去世,沒有子女,由她承繼那間廠,發揚光大,人生充滿機緣巧合,是你的終歸是你的。
照片中的波寶女士很明顯地,芳華早已逝去,眼角與嘴邊都鬆弛下來,仍然穿著大低胸晚服,不甘示弱。
岑氏說:「我們到沙灘散步。」
晚霞如錦,孩子們在沙里找貝殼,情侶靠在棕櫚下喁喁細語,老人也不寂寞,大概在說當年事吧。
那天晚上,金瓶沒睡好。
她夢見師傅在鏡台前梳頭,伸手招金瓶,「過來,有話同你說。」
她雙手仍戴著白色手套。
她說:「越是最親近你的人,越是會加害於你。」
金瓶想接過梳子,替師傅把頭髮梳通,有人伸手過來,接過那一把玳瑁鑲邊的梳子。
呵,是玉露,她笑笑說:「師姐,許久不見,你好。」
師傅問:「秦聰呢,就差他一個,為什麼不見他?」
玉露悲切地說:「師傅,秦聰被金瓶害死,她得不到他,沒人可以得到他。」
金瓶沒有為自己分辯。
只聽得師傅說:「呵師門多麼不幸。」
金瓶驚醒。
她靠在床上喘息。
抬起頭,像是看見他們三個穿校服扮學生嘻嘻哈哈,在街頭說笑吃冰淇淋穿插人群間,轉瞬得手。
盜亦有盜,他們一直放過老翁老婦,還有,貌似貧病的途人。
她閉上眼睛。
金瓶伸手摸自己的面頰,已經沒有知覺,耳殼除下,像耳環似放桌上。
她的心又剛硬起來。
第二天一早,岑園又來了一個客人,坐在露台上,一邊吃茶,一邊喃喃咒罵。
金瓶在梯間打量她,呵,是波女士到了,沒想到兩人都是岑寶生朋友,相識遍天下就是這個意思。
岑氏抬頭,看見金瓶,「呵,我來介紹。」
波女士驀然回首,一雙碧藍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她轉怒為喜,「這樣漂亮年輕的女友,老岑你可留得住她人與心。」
岑寶生沒好氣,「有人登上龍門穿金戴銀之後不願再見舊時豬朋狗友就是怕這樣的狗嘴。」
波女士笑說:「別見怪,我們幾十年老朋友了。」
口口聲聲提著老字,叫岑氏無限尷尬。
岑寶生說:「波小姐,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為什麼不退,你為什麼不退,為何偏偏叫我退?」
「把圖樣扔回給他,忘記他,豈不是好事。」
「我不做這種好事。」
「卡拉已經貴為郡主,你不宜再加追究。」
卡拉,卡拉又是誰?
波女士不出聲。
岑寶生向金瓶解說:「卡拉是波的獨生女。」
呵,母女共戀一人。
「是,卡拉嫁得很好。」
「現在,她叫希臘的卡拉,丈夫雖然沒有國土,但光是名銜,已經叫人艷羨,若非羅林撮合,還沒有這樣好的結果。」
金瓶坐在一旁不出聲。
太湊巧了,這像是一台戲,由岑寶生導演兼合演,叫劇中人說話給金瓶聽。
金瓶但笑不語。
岑氏說:「怨家宜解不宜結,不要再計較了。」
波女士恨恨地說:「我把他自舞女堆里撿垃圾般撿出來,教他養他,他知恩不報,還順手牽羊。」
金瓶站起來,輕輕走開。
花園裡種著芬芳的蛋黃花,金瓶掏一把在手,深深嗅著,又采一朵大紅花,別在耳邊。
波女士說的都是事實,那羅林的確不象話,但他既然有個綽號叫壞小子,大抵也不算虛偽,她們母女那麼喜歡他,當初一定有所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