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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她摸一摸空白的牆壁,「我要走了。」她輕輕說。
她拎了行李下樓,沈鏡華詫異地說:「你沒有轉妝?」
金瓶輕輕說:「做中年人無拘無束,真正舒服,我不想轉回原形。」
沈鏡華忽然指一指對面,「看!」
只見對面平房燈光全部亮起,傭人都已起來,人形晃動。
「出了事。」
這麼快,如此經不起考驗。
大門打開,一個女傭驚惶失措站在門口,像是等什麼,接著,警車與救護車的尖號響起,漸漸接近。
金瓶很沉著。
沈鏡華握住她的手。
他低聲說:「不要動。」
這時,有其它好事的鄰居打開門出來張望。
金瓶輕輕說:「我們若不出去看看,反而受到嫌疑。」
鏡華點點頭。
金瓶去打開門也張望一下。
只見穿睡袍的鄰居議論紛紛,警車已經趕到。
「警察,讓開。」
飲泣的女傭大聲說:「殺了人,她殺了他。」
沈鏡華見慣大場面,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禁有點寒意。
他略一猶疑,看一看身邊人。
只見金瓶凝視對門,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出晶光來。
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似尊石像,你可以說她全神貫注地在看一場球賽,也可以說是在看一場戲。
是,是她一手安排的戲。
她對同門師弟妹的性格行動了如指掌,他們逃不出她手心。
沈鏡華忽然覺得害怕。
難怪她願意今晚撤走,原來她一早已達到目的。
沈鏡華悄悄鬆開金瓶的手。
這時,警察與救護人員進屋去,用擔架抬出一個人,接著,又有另外一個人混身血污,被警察押著出來。
站在不遠之處的鄰居蘭加拉太太驚呼:「是王太太,王太太殺王先生。」
玉露聽見叫聲,驀然轉過頭來,神志不大清醒的她忽然笑了。
玉露一向會在最不適當笑的時候笑。
這一次也不例外,在警車藍色閃燈下,她雙目通紅,一臉血污,那笑容更顯得無比詭異。
忽然,她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什麼。
「眼睛,」她尖叫,「眼睛到處追隨我。」
她被帶進警車車廂。
這時,鄰居已被嚇呆,也有人怕事,迴轉屋內。
那蘭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說:「怎麼可能,一直都是恩愛的一對,莫非遭到邪惡神靈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這個時候提著行李離去,只得做了咖啡與沈鏡華提神。
沈這時才緩緩回過氣來。
接著,記者也趕到現場。
看樣子鬧哄哄起碼要嘈到下午。
沈鏡華說:「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開了電視看新聞。
記者這樣說:「——一個寂靜的市郊住宅區發生命案,年輕的懷孕妻子懷疑殺死丈夫,鄰居大為震驚,受害人已證實不治……」
金瓶不出聲。
她坐在藤搖椅上沉思。
過了很久,沈鏡華輕輕嘆一口氣,「罪有應得。」
沒有人回答他。
他走過去一看,發覺金瓶在藤椅里盹著了。
沈不出聲,靜靜凝視這個女子。
他認識她嗎,其實不,他願意娶她為妻與她生兒育女嗎,他戰慄,不,經過昨晚,他改變了主意。
金瓶忽醒轉,看到沈鏡華,微微笑。
她說:「我真不中用,怎麼盹著了。」
大事已辦妥,了無心事,自然鬆弛下來。
「咦,對面人群已經散去,我們可以動身,請喚司機來接。」
沈鏡華打電話叫司機。
金瓶非常了解地看著他,「你可是有話要說?」
沈尷尬,「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金瓶笑笑。
他低聲問:「下一站你到什麼地方?」
金瓶調侃他:「到你家,見家長,辦喜事。」
他不敢出聲,手心冒汗。
忽然之間,他有點怕她。
金瓶嘆口氣,「你放心,我不愛你,也不會恨你,只會永遠感激你。」
沈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她把臉靠在他強壯的胸膛上。
沈落下淚來。
他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起,終有一日惹惱了她,屆時,她不動聲色就置他於死地,他不知會是站著死還是坐著死。
他不再敢愛她。
司機來了。
他們上車離去。
小小的住宅區又恢復了寧靜,只有警方用的黃膠帶顯示屋子發生過意外事。
金瓶沒有往回看。
沈鏡華問:「你打算怎麼樣?」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處?」
「我會同你聯絡。」
「記住,別忘了我。」
金瓶笑著點點頭。
她的笑,再也不是從前那嫣然展開,自心底發放的喜悅。
受過傷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復本相。
他送她到飛機場,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羅列達南灘。
最終目的地是何處,她沒說,他也不問。
沈回到他的大本營。
他忽然覺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論吃什麼都沒有味道。
他瘦了許多,整日發脾氣,又要關閉俱樂部重新裝修。
一個比較大膽的女伴說:「沈鏡華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樂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潔阿嬸正在打掃,她播放一卷陳年錄音帶自娛,沈鏡華忽然打回頭拿一些東西。
他聽見歌手如泣如訴地唱:「我再也不知為什麼,其實不是我的錯,相愛又要分手……」
該-那靡靡之音撞入他心頭,他忍不住,蹲在一個角落,趁沒有人看見,痛快地哭了一場。
沒多久,親人介紹一位娟秀的小姐給她,來往了三兩個月,他就同意結婚。
約會的時候,他喜歡走在她身後三五步,看她纖細的腰肢。
意料之中,金瓶並無同他聯絡。
但是她看到了當地華文報上新聞。想送一件禮物聊表心意,不過,送什麼給一個什麼都有的人呢,也許,最佳禮物是永遠失蹤,不再去騷擾他。
她攤開報紙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後有人問:「誰,誰的結婚照?」
金瓶轉過頭去,微笑說:「一個朋友。」
站在她身後的正是岑寶生,金瓶最終回到他身邊。
岑君體型清減不少,頭髮鬍鬚都已修短,前後判若二人,唯一不減的是他的疏慡大方。
金瓶看著他笑,「我的運氣真好。」
「無端端說起運氣來,經過那麼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歡你這樣。」
金瓶把報紙放下來。
「史醫生怎麼說?」
「他也救不了臉頰上若干神經線,說手術已做得無瑕可擊,但是人工到底與原先的天工不一樣。」
「疼痛呢,那電子控制鎮痛內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報紙,聽見門外有人叫她。
原來是一幫孩子叫她出去放風箏。
金瓶欣然答允。
岑寶生重新攤開報紙,只見一段新聞這樣說:「僑領沈鏡華小登科,新娘系出名門,是著名中醫師卓輝千金……」
報紙在倫敦出版。
岑寶生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一個人等不及,結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報紙,去看金瓶放風箏。
她抬出一隻大鳳凰紙鷂,手工精緻,顏色斑斕,與孩子們合作,正好風來,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飛上半空,藍天白雲襯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來。
半晌,累了,把線轆交給孩子們。
他們緩緩把鳳凰放下來,改玩西式風箏。
金瓶去淋浴,頭上裹著毛巾出來,看見岑君還沒走,她溫和地坐到他身邊。
「你可是有話要說?」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還有水晶肚腸呢。」
「轉眼間,你師傅辭世已經兩年。」
金瓶黯然,「我還以為是周年,時間過得開始快了,這是人老了才會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