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玉露怔住,冷汗自背脊淌下。

    「第三,她會知道,秦聰若果提走所有現款,他不會呆坐家裡看電視。」

    玉露這時也看出了破綻。

    「還有,金瓶不會頭一個就懷疑秦聰。」他感慨萬千。

    這個時候,他想到金瓶種種好處來。

    玉露將臉埋在手中。

    「那一點點錢,不過夠付傭人薪水,水電煤費,我要來有什麼作為?我認識金瓶那麼久,她從來沒提過一個錢字,你應該學習。」

    玉露呆呆坐在一角。

    他一聲不響出去了。

    把吉甫車駛到路口,看見一輛小轎車前輪陷進路溝,駛不出來,司機是一中年太太,束手無策。

    他下車來,「需要幫忙嗎?」

    她急急說:「所有緊急電話都打不通,我站在這裡足足二十分鐘。」

    「不怕,我有辦法。」

    他自車尾取出尼龍繩,一頭綁在轎車頭,另一頭綁吉甫車尾,輕輕一拖,中年太太的車子重新回到路上。

    「謝謝你。」

    秦聰把繩子收起來,「你可感到地震?」

    「就是有,心一慌,車子失控,滑落溝中。」

    秦聰想一想,「這位太太是我家對鄰吧。」

    「是,」她微笑,「我姓張。」

    「張太太,你小心,如無急事,還是立刻回家的好。」

    張太太忽然問:「那你呢?」

    「我?」秦聰聳聳肩,「我四處看看。」

    他回到車上,把車駛走。

    再次面對面,這次更近,他都沒把她認出來。

    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若果沒有她,說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知道她的樣子變了,康復途中,丟棄許多舊時習性,容貌也隨矯型改變。

    但是至少他該認識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歡輕輕撫摸她的眉與眼。

    她呆了一會,把車回頭駛。

    是,提走所有款項的人正是金瓶。

    對她來說,查到他倆的銀行戶口號碼,扮秦聰,冒簽名,都輕而易舉。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發現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亂,換了是她,也會陣腳大亂:就快生養,全無生計,家裡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沒有持家經驗,這半年來只看見一疊疊帳單以及一個魂不附體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錢不見了,錢去了何處?

    玉露團團轉。

    金瓶在對面可以清晰看見她在客廳里摔東西。

    金瓶搖搖頭,師傅寵壞了她,玉露早已忘記孤兒院裡的艱難歲月。

    金瓶靜坐下來看書,她手中拿著咆吼山莊。

    有人按鈴。

    她去開門。

    門外站著玉露,面腫眼紅,她哭過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麼都不像一個買兇殺害同門師姐的壞人。

    但是,師傅時時告誡他們: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種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無辜越是厲害。

    她問:「王太太,有什麼事?」

    「上次多謝你的參茶。」

    玉露手上提著一籃水果。

    「還有呢,請進來坐。」

    她果然找上門來了,以為是陌生人,多說幾句沒有關係,話憋在心裡太久,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參茶,玉露一口氣喝下。

    金瓶看住師妹微微笑。

    也許,師妹從頭到尾沒有好好看清楚過她,玉露只知金瓶是她假想敵,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號,其它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說:「這屋裡有一股辛辣的香氣。」

    「呵,是我點燃的檀香。」

    「從前,我一個親戚也點這種香。」她說的是師傅吧。

    金瓶心中嘆息,粗心呵玉露,檀香平和哪有這樣迷惑。

    玉露說:「張太太,你家居真簡潔。」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養了,有點害怕。」玉露說出心事。

    「今日醫學進步,生育是平常事。」

    「沒有長輩照顧,我又無經驗。」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邊,又有好幾個傭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卻仍然問:「萬一有什麼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鈴?」

    金瓶微微笑,「當然可以,鄰居應當守望相助。」

    這時,胎兒忽然蠕動一下,隔著衣服,都清晰可見。

    「是女嬰嗎-」

    「你怎麼知道-有經驗到底不一樣。」

    金瓶取出糕點招待。

    玉露說:「張太太,與你聊幾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過來。」

    她送她到門口。

    玉露猶疑一下說:「你這裡真親切。」

    金瓶看到師妹眼睛裡去,「是嗎,那多好。」

    關上門,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淨杯子。

    茶里有什麼?呵,不過是一種令人精神略為恍惚的藥粉。

    金瓶重新拾起書細閱。

    那天晚上,秦聰滿身酒氣回到屋裡。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來算帳。

    到睡房一看,只見玉露臉色蒼白,一身是汗,躲在牆角顫抖。

    秦聰訝異地說:「錢不見了,也不需怕得這樣。」

    「不,我看見了她。」

    「誰-」

    「金瓶,金瓶在這間屋裡,我聽見她呼吸,看見她身影。」

    秦聰忽然對金瓶無限依戀,他說:「那麼,請她出來說話。」

    玉露驚問:「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還是同從前一般清麗幽靜嗎,是否不說一句話,有無輕輕握住你的手?」

    聲音中無限繾綣,終於,變成嗚咽。

    這時,有輛黑色房車在他們對鄰停住。

    一個黑衣人下了車,司機立刻把車開走,大門打開,他走進去,門又開上。

    屋主人說:「真高興見到你。」

    客人輕輕擁抱她,「不是親眼見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對街去。

    對面的小洋房地勢比較高,晚上,開了燈,室內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這時,屋裡只開著幾盞小燈,不見有人。

    「他們就住對面?」

    「是,就這麼近。」

    「聽你說,你見過他們?」

    「仍然金童玉女模樣,玉露越來越會妝扮。」

    「看上去也愈發似你,很明顯,她一直想做你。」

    「為什麼要做我?同門只得三人,大可相親相愛,世上多的是資源,取之不盡,大把異性,可供挑選,她的世界何其狹窄。」

    「今日我在飛機場,看到一個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邊寫著『太多男人,太少時間』,態度輕佻但是正確。」

    他倆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樓寢室出現了兩個人影。

    那個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開女子。

    「他們在爭吵。」

    「每天如此。」

    「兩人並不相愛。」

    「你說得對。」

    「為什麼還在一起?」

    「他們不認識其它人,生活圈子只得那麼大,除此之外,只有酒吧里的陌生人,秦聰最常見的人,是一個叫哈-的小毒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住他一天,他渾然不覺,師傅教的工夫,全丟在腦後,回程我故意把車子駛下溝邊,他還幫我拖車,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棄了。」

    黑衣客人轉過身子來,他正是沈鏡華,「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還打算花多少時間住在這間小屋裡,盯著對鄰一舉一動?」

    金瓶聽了,毫不生氣,她就是這點聰敏:知彼知己,願意接受忠告。

    「你說得對,我該走了。」

    沈鏡華有意外驚喜,「金瓶你不愧是聰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經完全辦妥,她已撒下腐敗的種子。

    「幾時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沒有分別。

    「越快越好,金瓶,但願你永遠放棄復仇的意願。」

    金瓶輕輕說:「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興。」

    金瓶說:「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樓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進一隻旅行篋里,拎了就走,真正難以想像,她竟這樣生活了整個月,是重新開始的時候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