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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金瓶下巴幾乎碰到胸前。

    師傅這時說:「秦聰玉露,你們也都聽見了?」

    他們原來就站在門口,這時緩緩走近。

    師傅輕輕戴回義肢及手套。

    「你們一定想問,到底痛不痛。」

    他們三人哪裡還敢出聲。

    「不,一點也不痛,那把小刀,實在鋒利,在場叔伯又很快為我止血,從頭到尾,竟一點也不覺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屬於我。」

    她站起來,輕輕嘆口氣,走返書房。

    玉露用手捂住面孔。

    秦聰喃喃說:「金瓶,換了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沒有父親,假設我是生父愛女,那麼,我也不會覺得痛。」

    玉露問:「那是一個怎麼樣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樣設計,記住,玉露,開頭都一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要了你的賤命。」

    「我怎樣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若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麼,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說:「我去樓下游泳。」她聲音有點不安。

    秦聰問:「你仍堅持要走?」

    金瓶點點頭。

    「你怕師傅問你要拇指?」

    「做這個行業,純靠年輕,每年樣子不同,親友有時都認不出來,可安全過關,現在定了型,非常不便。」

    「那沈鏡華,對你說了些什麼?」

    「陳腔濫調,老生常談。」

    「可是,他還自覺十分新鮮?」

    金瓶笑出來。

    「長年困在唐人街,就會有這個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師傅那麼多房子,我最喜這一幢。」他看著河景贊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歡這裡。」

    「師傅不喜歡英語社會,認為太過機械化。」

    金瓶看看自己雙手,缺少拇指,連筆都握不住,還能做什麼?

    她掬起瓶中蓮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麼想離開這個家庭,出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認識普通人,同他們做朋友,與他們共享平凡的喜怒哀樂。

    假如她是仙女,這種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聰雙臂摟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肩膀上。

    一隻專為遊客設計的花艇在河上飄過,穿紫色泰綠戴金釧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禱告,她將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聰輕輕說:「昭柏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發拉底與底格里斯,像黃河長江,像阿瑪遜、密塞西比、恆河、尼羅河……」

    金瓶抬起頭,「你從什麼地方來?」

    秦聰一怔,「我同你一樣-我是孤兒。」

    「但你應當有若干記憶。」

    他倆自小認識,一同起居飲食,無話不說,有時不講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聰不願談到身世。

    「我在一間酒吧洗杯子,師傳覺得我手腳勤快,把我帶回家。」

    一進門,便看見安琪兒般的小女孩笑看迎出來,他以為她會很驕傲,看低他,但是沒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對他親切關懷。

    他的指節粗硬,有擦損痕跡,她替他敷藥,他不願理髮,她溫言勸說:「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總是聽她的。

    連師傅也曾經笑說:「金瓶是秦聰的一帖藥。」

    他喜歡機械,家裡無論什麼都被他拆開又裝回,尤其沉迷電子產品。

    房中音響電視電腦全部自舊貨攤十元一籮撿回來,經過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聰的電視機只是一隻內膽,由他自己接駁天線,觀看全球衛星節目。

    他的房間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然後,他重新部署一部作廢電腦打進另一世界。

    他們看看對方發育、成長,從孩子變為年輕人。

    秦聰曾經問:「一顆子彈射過來,你會否為我擋卻?」

    金瓶看著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濃眉,然後才答:「不會。」

    他泄氣,「為什麼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縷魂魄,哪裡擋得了那麼多。」

    金瓶笑嘻嘻。

    他們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十年。

    一日,他背看她在屋中亂跑,失足跌倒,兩人做了滾地葫蘆,被師傅回來看到。

    微笑地看看他倆。

    「長大了,要彼此尊重,給玉露做個好榜樣。」

    這已經足夠叫他兩人警惕,從此有了忌諱。

    師傅也感喟:「沒想到孩子們大得那樣快。」

    她的友人陪笑說:「巴不得他們快同長大。」

    「可是一長大就有七情六慾,逐步走入紅塵,從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樣回答。

    果然,到了今日,金瓶想脫離師門。

    金瓶對秦聰說:「你一定記得身世,總會有蛛絲馬跡吧。」

    秦聰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樣子非說不可。」

    「說出來舒服些。」

    「我沒有不舒服。」

    一個深夜,棕色皮膚的母親對他說:「本來,他說會同我結婚,現在,他走得無影無蹤,我想家,又不能帶你一起走,我只得把你留在朋友處。」

    那個人是一間小酒吧的老闆,就是那樣,他在黑暗的儲物室生存下來,直到師傅來把他領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庫,聽見有人輕輕說:「沒想到這孩子已經那樣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說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聽。

    「叫什麼名宇?」

    「叫生力,一隻啤酒的名宇。」

    「可聽話?」

    「天下哪有聽話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腳乾淨,還有,懂得修理電器,比許多大人管用,去年我開始支薪給他。」

    不錯,是在說他。

    「我帶他走,你怎麼說?」

    「王小姐你說一我們怎好說二,不過你也看得出我們不捨得他,這間酒吧自六十年代開始經營,本來做美軍生意,我不知看盡多少悲歡離合。」

    他看見說話的那個女子輕輕放一張支票在桌子上。

    老闆接過了,緊緊抓在手中,嘴巴卻還客氣:「哪裡用那麼多,不過是我們吃什麼他也吃什麼。」

    那女子笑笑。

    她轉過頭來,「生力,是你在角落嗎?」

    生力只得緩緩走出去。

    那王小姐異常美貌,伸出手來,他看見她雙手戴看手套。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該上學了。」

    她的相貌與聲音都有磁性,他不由得點點頭。

    老闆笑,「一言為定,收拾行李跟王小姐走吧。」

    他如釋重負。第三章  這少年有一雙閃爍且尖銳如鷹的眼睛,時時叫他警惕,他肯走,他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那美貌少婦說:「從今日起你叫秦聰吧,秦是家母姓氏,聰敏才能知己知彼。」

    秦聰回憶到這裡,吁出一口氣。

    在師傅家,吃得好穿得好,而且有老師上門來補習功課。

    他很快愛上那個溫柔的小女孩,她有一個美麗但奇怪的名字,她叫金瓶。

    他輕輕說:「每次心中煩悶,想捶胸大叫大鬧,聽見你溫婉的聲音,心情隨即緩緩平復,不再鼓譟。」

    金瓶轉過頭來,「但是你從來不說愛我。」

    「師傅只想我們專心學藝。」

    「你有心事從不傾訴。」

    這時,女侍捧進一大盆水果。

    他拈起裝飾用的白色蘭花,放入嘴裡。

    金瓶吃起西瓜來。

    「自從師傅收養我們,真是再也不愁吃喝。」

    「玉露自幼抱回,不會明白飢餓的感覺。」

    「那時,有誰給我一隻麵包,我真會跟看他走。」

    「師傅待我們不薄,她真有辦法,像變魔術一樣,生財有道,帶大三個孩子。」

    「師傅說,如果我們會讀書,她不介意供讀。」

    秦聰笑,「誰要讀書,那多辛苦。」

    「可是會得讀書的人氣質總不一樣:有點憨厚,懂得思想,出口成章……」

    「今日真高興,可以與你談天說地。」

    玉露游泳上來,一件簡單賽衣,少女美好身段畢露。

    她看見水果,舉案大嚼。

    「師傅叫我們,你倆先過去,我立即沐浴更衣。」

    嗯,她午睡醒了。

    自三年前起,師傅精神有點不濟,到了兩三點,總得午睡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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