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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金瓶喃喃說:「無論如何,不能橫死,要在家裡壽終正寢。」

    秦聰把她自人群中拉走。

    回到酒店,玉露哈哈大笑,自背囊中抖出無數外幣,自日元至馬克,美金到克朗都有,她技癢,又找一筆外快。

    「銀包證件全部還給他們,做得真痛快。」

    「你再敢節外生枝,我攆你出去。」

    玉露笑答:「下次不敢了。」

    秦聰也說:「該處行家齊集,你何苦同人家爭食。」

    玉露避到露台上去。

    「算了,」金瓶打一個眼色,「來,我替你打扮。」

    金瓶取出化妝箱。

    「師傅只把這套工夫傳你一人。」

    「別人嫌瑣碎。」

    玉露又回到房間來,看見逐步易容的師兄,「美人。」她說。

    出門時金瓶問:「可需聲東擊西,混水摸魚等手法協助?」

    他搖搖頭。

    玉露把配妥的保管箱鎖匙交給師兄。

    秦聰戴上網紗帽子,走進銀行。

    金瓶看看手錶,四時四十八分。

    秦聰按鈴召職員,一個金髮的年輕男子不耐煩地走過來,秦聰要求開啟保管箱。

    那人核對過簽名,毫不猶疑帶他進保險庫,用總匙配合秦聰手中的鎖匙,把保險箱拉出來。

    秦聰從容地打開箱子,看到那七封信用一條粗橡筋綁在一起,他把信放進手袋,把放著支票的信封放進保險箱。

    照說,他的工作已經完畢。

    可是,保管箱內還有一份文件。

    好奇心叫他節外生枝,他打開一看,不禁一愕,那是一份出世證明文件,姓名一欄是比亞翠絲鍾斯,母親阿曼達,父親一欄空著。

    秦聰立刻明白了,他看一看證書號碼,把它放回原處,退出保險庫。

    前後共花了九分鐘。

    他把信件交到金瓶手中。

    「那個少女——」

    「我知道,她也有一對招風耳。」

    玉露把金瓶載到攝政廳。笑說:「師兄交給我了。」

    金瓶還沒按鈴,那秘書已經迎出來。

    金瓶走進屋內,把信件交給他。

    「信件放在什麼地方?」

    金瓶抬頭,那位先生站在走廊盡頭。

    日行一善,金瓶微笑,「在床頭櫃抽屜內。」

    「啊。」

    她輕輕離去。

    走到攝政公園門口,她忽然轉過身子,「你好,沈先生。」

    一直跟著她身後的是沈鏡華。

    他笑笑,「被你發現了。」

    金瓶微笑,「有什麼事嗎?」

    「找你喝杯茶,有事商量。」

    「我正要到飛機場去。」

    「我送你,在車上說話也行。」

    「那我不客氣了。」

    一上車他就說:「金瓶,我一直在找合作夥伴。」

    金瓶不出聲,自火坑跳進油鍋,不是好主意。

    「你總有一日要脫離師門,不如考慮跟我合作。」

    金瓶只是微微笑。

    「待遇優厚,任你開出條件來。」

    「太賞臉了。」

    「我一直留意你處事方式,真是膽大心細,佩服之至。」

    好話誰不愛聽,金瓶微笑,「我們是老法經營,人人身兼數職,儘量將營運費用節縮。」

    「你叫我傾慕。」他話中有意。

    「太客氣了,」金瓶停一停,「但是我的意願,卻不是另起爐灶,或是獨當一面,我最想退休歸隱。」

    「這叫做一行怨一行。」沈鏡華微笑。

    「我有怨嗎?我可不敢發牢騷,不過一個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活,看得出來,文藝小說中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花根本不存在,住在貧民窟里,頭髮牙齒皮膚都會早衰,手指既粗又爛,聲線粗啞,做賊的,日久必定賊眉賊眼,做戲子則虛情假意,我們即是職業化身。」

    沈鏡華微笑,「無論你做哪一行,都有最美麗的眼睛。」

    「我想退出這個行業。」

    「你慢慢考慮,我等你。」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

    「我送你進去。」

    「你名頭響,莫招惹注意。」

    「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他替她挽看行李進去,一路上都沒有碰到熟人。

    「再見。」

    沈鏡華忽然說:「黑山白水,後會有期。」

    金瓶不禁笑出來。

    她到郵筒先寄出一封信,裡邊,是她們這一次獲得的酬勞。

    在機場裡找生活的人越來越多,防不勝防,旅客拖大帶小,鬧哄哄,顧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只見有人失去手提電腦,化妝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們在免稅店仍然把手袋口敞開擱一邊不理忙著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時將皮包掛在身後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發財好機會。

    候機樓里,金瓶看到了秦聰及玉露。

    秦聰輕輕稅:「以為你不來了,在倫敦近郊落籍不錯呀,種花讀書,或是養兒育兒都是好消遺。」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慮。」

    玉露說:「師兄擔心你遲到。」

    「我還到哪裡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飛機。

    「從前,任務順利完成,你總是很高興。」

    「從前我年幼無知。」

    飛機引擎咆吼,金瓶說:「玉露,相信我嗎?跟我一起走,你讀書,我結婚,重頭開始。」

    玉露卻說:「師姐你累啦,睡醒了沒事。」

    金瓶嘆口氣,閉上雙眼。

    飛機在曼谷停下,司機來接他們三人。

    師傅破例迎出來,滿面笑容。

    她從來不稱讚他們,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體語言卻表示欣賞。

    客廳中央,一隻碩大的水晶玻璃瓶里插看蓮花蓮蓬,香氣撲鼻。

    「金瓶,來這邊坐。」

    秦聰識趣地退出。

    玉露說:「我去試新衣。」

    師傅輕輕對金瓶說:「我來能使你改變初衷?」

    金瓶攤攤手,「我已不能再進一步,比家庭主婦更不如,人家還可以升做婆婆,過幾年又做太婆。」

    師傅揶揄她,「廿一歲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師傅,我們四六分帳可好?」

    師傅更加諷刺:「你四我六,還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談判又一次失敗。

    這時,師傅伸出手來,緩緩脫下手套。

    自從認識師傅以來,她就戴著手套,金瓶從來沒問過為什麼。

    這時,師傅把雙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師傅穿著灰綠色絲絨便服,頭聚攏在腦後,皮膚五官與當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之際並無太大分別。

    她眼光再落在那雙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聲,無限震驚,整個人顫動。

    師傅輕輕脫下雙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隻手,只剩四隻手指。

    原來師傅一直有殘疾。

    可是戴上義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覺。

    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不能動手,只得倚賴徒弟。」

    「師傅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師傅,我替你報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兒,又遇人不淑,突罹惡疾……都是命運,無仇可報。」

    「師傅,我一向不知道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們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

    「你哪裡有空聽陳年往事。」

    「師傅你別生氣。」

    「我不氣惱,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說過,扒竊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師傅,當年,他也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

    金瓶不再出聲。

    「為什麼?因為他最辛苦,因為其餘叔伯都遊手好閒,坐享其成。」

    「發生什麼事?」

    「他們設計了一個圈套,讓我父鑽進去,他被對頭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贖身。」

    金瓶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胸口悶納,有嘔吐的感覺。

    「付了贖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親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卻拇指,再也難以工作,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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