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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多問無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藝早已勝過她師傅。」
瘦子問:「你有什麼主意?」
女子看看金瓶,「你的手那麼巧?跟著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聲。
瘦的那個不以為然,「七叔那兩個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麼久,你都沒答應。」
女子答:「曉華同棣華應該好好讀書。」
她問金瓶:「你可願跟我走,我做你媽媽如何?」
「三妹,我們明早就要出發,何必節外生枝。」
「還來得及,叫陸心立刻幫這孩子做一份旅遊證件,別多說了,你我何嘗有見過那樣磊落的雙手。」
話還沒說完,金瓶小小手裡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女子哈哈大笑,對胖子說:「大哥,你的助聽器。」
「匪夷所思,好,我們帶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趙醫生來看看她頭頂上長什麼瘡疥。」
不到半日,醫生、保母、新衣、還有一本小小護照全部來齊,金瓶從此離開了那個火車站。
不要緊,那裡有幾百個像她那般大小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買一枝花」,少了她,誰也不會發覺,老丐自派出所放出來之後,一定會找到別的棄嬰。
就那樣,金瓶跟著女子,到達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舊房子,布置大方美觀,一隻紅木古董架子上放著許多閃著瑩光的玻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著過去,抬起頭欣賞。
女子說:「做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個法國人,叫嘉利,你最喜歡哪一隻?」
女孩指指一隻金色的花瓶。
「你還沒有名字,喜歡金瓶,就叫金瓶吧,一隻瓶子可以貯水,一個人體內也可以裝滿內涵,明日,你開始上學,記住,千萬不可手癢。」
師傅把工夫緩緩傳給她。
一天教一點點,不打,不罵,做得不好,明天再來。
一年之後,小小金瓶發覺,師傅留她在身邊,一半是為著多個伴,一半用她來做生財工具。
她漸漸明白,火車站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強搶差不多。
師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這樣同金瓶說:「我們這一行,也有很長的歷史,最早的記載,在一部小說中,那個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兒,因此以後有了妙手空空這句話。」
金瓶聽得津津有味。
師傅說:「我姓王叫其苓,那一胖一瘦,是我親兄弟,我們王家三代都做這個行業,祖父很吃得開,在外灘有點地位,後來,政治局面發生變化,他退隱到外國生活,可是,總是技癢,把手藝傳了給我們。」
金瓶那時在英語學校讀書,聽那種故事,像讀小說一樣,十分感到興趣。
「祖父那代的扒手,吃不飽穿不暖,常捱毒打,真是下三濫,一般形容是扒手猖獗,一連兩個反犬旁的字,看上去,似形容畜牲。」
金瓶靜靜聆聽。
「我自願入這一行,與你不同,我沒有別的技能,我連中學都沒讀好,做白領的話,薪水還不夠一個保母多。」她笑起來。
可是,金瓶從未見過師傅上街,她真的做這一行?
「從前,傳說練手快,要自掛著八十一隻響鈐的假人身上取物,倘若鈴不響,東西又到手的話,你就贏了。」
金瓶點點頭。
「可是,現在我們一早已經知道要取的是何物,在什麼人身上取,只需決定怎樣及幾時去盜取,鈴聲響不響,已無關重要,換句話說,我們是特約扒手,不必在路上亂跑。」
金瓶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新鮮的名稱。
「做特約,首要條件,需臉容秀美,叫人產生難言好感,降低警惕心,以致防不勝防。」
「是。」
「你跟我出去做第一件工作。」
金瓶忽然乖巧地吟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師傅噗一聲笑出來。
金瓶在師傅家一住十五年,跑遍歐亞美洲。
大大小小,接了百多件工作,是,一個月只做一單已經夠食用,可見酬勞是何等豐富。
有人在她半明半滅際敲門。
「金瓶,吃飯了。」
有人端進精緻兩菜一湯。
一看,正是秦聰。
他捧起碗,侍候她喝湯,「來,小師姐。」
她是他師姐,他年紀比她大,但是她卻比他早入門。
「去向師傅認錯。」
「什麼年份了,還負荊請罪?師傅不吃那套。」
「我們這行業,一向與時代脫節。」
「才怪。」
「我體內流著南洋人好閒逸的習性,只要有口飯吃,已經很高興。」
金瓶伸手去摸他英俊的面孔。
「我教你做電子股票買賣,一天賺千元八百已經夠用。」
「那麼,我同你兩人遠離此地去結婚生子,從此不理世事。」
秦聰不出聲只是笑。
金瓶喃喃說:「歲月如流。」
「很多地方,你都像師傅,時時感嘆是其中之一。」
「秦聰,想不想去找親生父母?」
「人家已經不要我,我亦已安然大命成長,找來做什麼?」
「你說得對。」金瓶吁出一口氣。
「講什麼,也不讓我參予。」
玉露又笑嘻嘻出現。
金瓶看看師妹,「恭喜你現在獨當一面,不用把誰看在眼內。」
玉露蹲下,「師傅叫我們三人一起到倫敦去一趟。」
金瓶詫異,「去幹什麼?」
「不知道,只說與芝勒街一個叫沈鏡華的人聯絡。」
金瓶沉吟:「鏡華,即鏡花,呵水中月,鏡中花。」
秦聰微笑:「金瓶的中文底子比我們都強。」
到底年輕,忽然為怎樣渡過英法海峽而爭論起來。
「乘隧道火車過去最乾脆。」
「我情願搭飛機。」
「黑黝黝在地底走廿七哩,多可怕。」
「飛機會失事。」
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下了飛機,他們立刻住進芝勒街附近小旅館,化妝衣著像新移民,與唐人街其它居民混成一片,天衣無fèng。
他們到指定的地址去。
金瓶推開一間俱樂部的玻璃門,「我們找沈鏡華。」
自然有人帶路,在一扇木門前敲兩下。
「進來。」
秦聰推門進去,室內異常雅致,雪白粉牆,中式布置。
只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一張明式紫檀木書桌後面,他看見他們三人,立刻站起來招呼。
這人不會比秦聰大很多,可是看樣子已經獨當一面。
金瓶暗暗佩服。
「大家是年輕人,好說話,請問喝什麼?」
「不客氣,」金瓶說:「請把任務告訴我們。」
沈鏡華十分坦白,「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工作,我不過做中間人角色,一個英國人找我,說要最好的人才,如此而已。」
金瓶看著他輕輕稅:「你不已是最佳人才?」
沈鏡華笑了,「我乾的不是你們那一行。」
他自書桌旁取出一副小小牌九,放在桌面,他的事業叫賭博。
接著他說:「請到這個地址去,你會知道這次任務是什麼。」
有人捧著龍井茶進來,三隻薄胎瓷鬥彩杯子,映著青綠茶葉,煞是好看。
金瓶喝了兩口,才起身告辭。
沈鏡華送他們到門口。
他穿著最名貴熨貼的義大利西裝,可是,腳上卻是布鞋。
一轉身玉露便看牢師兄笑看拍手說:「比下去了。」
秦聰卻不以為意,「我有我的好處。」
金瓶看一看手中地址,「嗯,攝政街,讓我們搬旅館換衣服明朝再去拜訪外國人。」
第二天,他們三兄妹打扮得像東洋遊客。
玉露最可愛,頭髮一角挑出來梳小辮子、白襪、小裙子,身上掛著攝錄像機。
車子才停在攝政街門前就有管家開門迎候。
他一言不發,招呼三人進會客室。
室內布置富麗堂皇,卻毫不突出,一點性格也無。
稍後,一個秘書模樣的中年男子進來,「請隨我到書房。」
他們三人靜靜跟看走到內廳。
一打開門三人都在心裡「呵」一聲。
原來是他。第二章 三人輕輕坐下,他們在電視及報章雜誌上見過他千百次。
那中年男子頭頂已禿,一對招風耳,神情永遠尷尬,有點坐立不安,右手慣性地把玩左手的袖扣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