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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8 作者: 亦舒
「我有話想說。」
「好,你說。」
金瓶像是考慮怎樣開口。
玉露詫異:師姐想說什麼呢?她何來膽子,居然與師傅對話。
師傅轉了一個姿勢,好讓按摩師捏她腰部。
黃色緞子上織出一隻只小小精緻的蜜蜂,那是拿破崙的皇室標誌。
終於金瓶這樣說:「一向以來,我們都不知道信封里是什麼。」
師傅語氣一點也沒有變,她這樣答:「你想知道?那不過是一張銀票本票,用來支付燈油火蠟,你們的學費及生活費,病了看醫生,近視配眼鏡,牙齒不齊配牙箍,還有,訂購時裝,繳付房租。」
真的,這筆開銷,長年累月,非同小可。
師傅感喟,「把你們三個帶得這麼大了,不惜功本,乘飛機從來不搭經濟艙,暑假送到瑞士學烹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羅華谷看釀酒,感恩節往黃石公園露營,請問,有何不妥?」
「我們——」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別用我們這兩個宇,你師弟師妹不一定有什麼不滿。」
金瓶終於說:「外邊都採用經紀人制度了。」
師傅在屏風後坐直了,聲音仍然不慍不火,「你想怎樣?」
「師傅,得來的酬勞,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佣金,余者讓我們平分吧。」
「你可與師弟談過這個問題?」
「有,他知道趙氏門生都採取這種合作方式,他們管理方式十分現代,收入都攤開來分配。」
「你對我這種家長式經營表示不滿?」
金瓶輕輕說:「這行漸漸式微,很難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許是最後一個,我不打算收徒,無人養老,總得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說得雖然是事實,但是語氣不甚客氣。
「你已有離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門戶,可是這樣?」
金瓶這時也十分佩服師傅,聽到徒兒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
金瓶說:「我一向敬佩師傅。」
師傅給她接上去:「只是時代已變。」
忽然之間,師傅徒弟一齊笑出來。
「你幾歲開始跟師傅找生活?」
「五歲,我在浦東出生。」
「你為何流落街頭?」
金瓶的聲音無悲也無喜,她據實答:「生父把我寄養在一名親戚家中,他隨即失蹤,一年多不付生活費,親戚一日帶我逛街,轉頭失去影蹤,叫我流落街頭。」
「沒想到你還記得。」
金瓶說:「我記得很清楚,肚子餓身體髒,頭上有巴掌大的癬瘡,一直流膿,辱齒因營養不良逐顆落下。」
玉露還是第一次聽到平日既美又驕的師姐的故事,不禁驚駭,她扶看一張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筆直地站在師傅面前。
「後來呢?」
金瓶知道師傅用意。
「後來師傅把我自乞丐頭子手中領了去,把我洗乾淨,讓我上學,教我手藝。」
「對,十五年之後,你反客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師傅,我已經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講,新式合作方式不適合我,你要不照老規矩,要不離開這裡去自立門戶。」
她一口拒絕。
金瓶低下頭。
「你儘管試試看。」
「秦聰會跟我一起走。」
師傅放下咖啡杯「愛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這種管理手法,其實十分現代,誰要走,儘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結業,絕對不受威脅。
「玉露,你留下來,我有事給你做。」
金瓶一個人走出師傅的書房。
秦聰坐在欄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藍布褲白襯衫,看到師姐灰頭灰腦地出來,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氣樣就知道談判失敗。」
金瓶不出聲,坐在石階上。
秦聰移到她身邊。
「現在,師傅知道你已經有了離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捨得走?」
「我總得為自己著想。」
「你哪裡有師傅的關係網絡。」
「可以慢慢來。」
秦聰搖搖頭,「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話,你跟不跟我來?」
秦聰笑笑,不答。
稍後他說:「我一直記得師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聰並不姓秦,他是華人與菲律賓女子所生,孤兒院長大,金瓶在八歲那年才見到師傅把他領回家,當年秦聰已經一板高大。
秦聰笑,「那年我們住在香港纜車徑,記得那個地方嗎?」
「記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時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處?皮膚上老繭在醫生悉心照料下一塊塊褪下露出新肉,像件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們三人之中最最靈活。」
金瓶舉起那十隻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離開師傅,我打算送她歸老。」
「我卻想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生活。」
「金瓶,別奢望,你我本是社會渣滓,應當慶幸僥倖存活。」
「秦聰,我不如你樂天知命。」
秦聰吻她的手。
她忽然輕輕說:「秦聰,說你愛我。」
他們背後傳來嗤一聲笑。
秦聰轉過身去,「過來,小露。」
「師傅叫我們去倫敦工作。」
「幾時出發?」
「後日。」
玉露坐到秦聰的膝蓋上。
三個孤兒,類似的命運,大家都是混血兒。
金瓶有高加索血統,皮子雪白,大眼有藍色的影子,秦聰黝黑,似南歐人,小露啊她來自越南的孤兒院,她有一頭捲髮。
金瓶站起來,「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當中夾雜著一股略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師傅正在吸菸,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劉的商人聞到的,也正是這種煙。
她走進寢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樣,夫復何求。
許多行家,還得在人潮里,逐只荷包扒,裡邊許得只十元八塊,弄得不好,抓住打一頓。
枕著雪白羽絨枕頭,回憶紛杳。
金瓶怎樣會認識那幫吉卜賽流浪兒?她也是他們一份子。
幾歲就出來混:「先生,買枝花,先生,買枝花給你漂亮的女朋友」,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鋒利的小刀片界爛,財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車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隊伍掃蕩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網,垂頭喪氣,押解上豬籠車。
其中包括與她那幫的乞丐頭子在內。
小小女孩落了單。
站在她不遠處,有幾個大人在看熱鬧,他們衣著光鮮,分明是來消費的遊客。
兩男一女,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比較老,瘦的年輕,那女子約廿多歲年紀,一張臉漂亮得像畫出來一樣,她穿的大衣,鑲有一條皮糙領子,每當她說話,呼出氣來,那銀灰色長毛就微微拂動,好看煞人。
金瓶輕輕走過去。
老丐說過,倘若失散,先設法吃飽,然後混在人群中,在火車站附近等大隊,時時跟在大人身邊,佯裝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隱蔽的地方。
金瓶緩緩伸手進那件有毛領子的大衣口袋。
電光石火間,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聽一把笑聲:「唷,大水衝倒龍王廟,班門面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賣文章。」
那美貌女子無比詫異,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金瓶。
這時胖子已放開金瓶的手,「走,走。」他趕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該-那會有轉機,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動。
那女子輕輕說:「把手錶還給我。」
金瓶乖乖把手錶還給她,那女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接過。她一看扒去又歸還的手錶,皮帶口整齊地割斷,手腳非常伶俐,如果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貪婪,早已得手。
這就笑壞江湖手足了。
這時那兩個男子也十分訝異。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車,關上車門。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師傅是什麼人,家住什麼地方?」
金瓶一言不發。
女子輕輕捏她的面頰,金瓶吐出一塊小小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