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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1 作者: 亦舒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喏喏。
魏華哼一聲,出去了。
乃娟鬆口氣。第八章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個早上,竟發生那麼多事。
升一級,薪水不過多千兒八百,不過,正如江總所說,辦事說話論級數,這一級不能以金錢衡量。
臨走之前,他升她職。
喜歡一個人,口說無憑,這個老好人終於也付諸行動。
乃娟再也沒想到她會憑男女關係升職,抑或,是她表現優良?
別人會怎麼想?她問心無愧,她循規蹈矩,做事本分,絕無取巧。
下班時分,乃娟接到利家亮電話,「請到醫院大樓正門接我。」
「馬上來。」
算一算,他已經近三十個小時不眠不休,身為朋友,應該做些清淡菜式給他充飢,但乃娟極少入廚,她盤算一下,只會做一鍋白粥。
她先趕到相熟的上海菜館去買了幾個素菜才到醫院。
利家亮在門外等她。
他說:「車子-錨,拖進車房。」
開門七件事忽然打了過來,吃的用的-都得張羅,壞了買新的,舊了得換,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車
「不用,家裡會派車過來。」
乃娟接了他往家裡駛。
「肚不餓嗎?」
「轉頭,他已經側著頭睡著。
他頭髮蓬鬆,一下巴全是鬍髭,換轉是乃娟,三十小時不眠不休,也變成瘋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裡她那個英偉得難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裡停車場,有相熟鄰居多事好奇地走過來張望。
「吳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聲。
利家亮睜開眼睛,對牢那探頭進車放肆得離譜的中年太太「唬」地一聲,那太太受驚一退,頭碰在窗框上咚一聲,吃痛也不敢聲張,逃著走。
乃娟詫異,「這是為甚麼?」
「討厭。」
「何必與之計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器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為你最憐惜老太太。」
利家亮卻說:「做人要有原則。」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與他爭辯。
到了樓上,乃娟連忙張羅,她找出壓力鍋煮白粥。
又問利家亮:「你沒帶須刨,如不介意,我有現成的。」
「是嗎?」
乃娟取出粉紅色女裝剃刀給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這個。」
「構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難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這人狷介,像古時那種書生:寢不言,食不語,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隨你。」
他跟到廚房,「咦,你用壓力鍋?」
乃娟轉過頭看著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隻大沙鍋慢慢熬三個時辰?」
利家亮噤聲。
「還有,」乃娟說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壺沖兩煎龍井,松木(木+台)凳實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紅木明式家具,混合紡怎可做床單被褥,非得純埃及棉紗不可,專雇兩個女慵做洗熨……做人細節最重要,可是這樣?」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從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無國界醫生。」
找到他的缺點,乃娟十分高興。
「你是富家子,誰也不會怪你,自小一定有專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這種粗人,甚麼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輕輕說:「我也吃漢堡。」
「對,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銀刀叉吃的那種,侍者還問你要幾成熟。」
「你想說甚麼?」
乃娟微笑,「多溝通一點才談戀愛,是明智之舉。」
「我不會要求別人同我一樣。」
「一次在遊輪上,一對年輕英國夫婦問我:『你們有何名勝區?』我答:『逛彌敦道吧,最多紀念品』,他們笑了,『賣甚麼?T恤?』,我反問T恤有何不妥,他們笑得更厲害:『我們古板,我們不穿T恤』,我實在忍不住這種囂張,因此說:『英國人若把洗熨襯衫時間精力省下,學大家穿T恤,也許科技經濟都會有希望進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嘆口氣,站起來告辭。
乃娟沒留他。
她不敢留他,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歲,已知無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細節,必需一切從簡。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剛剛相反。
一鍋粥煮好了。
換了是李至中,不知會吃得多高興,他們兩人都似魯賓遜,隨遇而安,大餅油條、粗茶淡飯,已經感恩。
這可愛的人在甚麼地方?
他才不會指著子女功課挑剔說:「筆畫錯了,重寫,咦,算術一定要足分」,還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學,為家長爭面子。
同利家亮這種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討苦吃。
乃娟坐下來。
她忽然問自己吳乃娟,你想同自己說甚麼?
啊,兩個人的適配是一種內心感覺,而不是一種視覺,千萬不要因滿足視覺而忽視感覺。
她是要誇大利家亮與她不配的感覺,證明他倆不可能進一步發屐。
因為她的心胸早已為另外一人占據。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乃娟大吃一驚。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發呆。
稍後-助手雷清心撥電話來,「吳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說幾句話。」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辭職。」
乃娟呵一聲,「上來慢慢說。」
雷清心到了,臉色慎重,比平時成熟,白忙中還帶了一盒糖果。
乃娟問她:「吃過飯沒有,肚子飽了才好說話。」
她把幾個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實不客氣吃起來,「呵,麻油香極了。」
乃娟最喜歡這種隨和的人。
「為甚麼好好地要嚷辭職?」
「就換老闆了。」
「那也不過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這人不同別人,是個一等一難纏的女人。」
「我也聽說了,會不會是以訛傳訛,誇大其詞?」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務員,曾經在她手下辦事,是她勸我另覓新職。」
「呵,這麼厲害,是令堂同事,那麼,年紀不小。」
「是呀,本來這一兩年就該退休,卻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樣高,總有點辦事能力吧。」
「吳小姐,她有個綽號,叫細(女+麻),你可知為甚麼?」
細,是粵人口中小的意思,(女+麻),則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細(女+麻),即是爺爺的妾侍,老爺子與元配都已辭世,這個妾侍仍在,動不動端架子,要求與下一代當家的對話,她輩分高,又曾經受寵,你說,子孫們如何消受?」
乃娟駭笑,「如果她是寵妾,那麼,誰是這個老爺?」
「前朝的英國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對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這樣貼切,真是有趣到極點。
「家母說,殖民地時代,英國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聰明伶俐的華女任第一代政務官,許多人扶搖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見改朝換代,實時賺夠退休,勿識向的,還與新當家討價還價,死纏爛打,新官見如此難搞,便尊稱細(女+麻)。」
「嗯,總得安置她呀。」
「所以攆到我們這種冷壁角落來。」
啊。
「你想想,她一口鳥氣沒處出,我們有甚麼好日子過?家母領教過這人德性,她與她曾是同學,後來扮作不大認得家母,事事秉公辦理,家母說,人在高位,也有難處,我們是退避三舍的好,這樣的人,外頭不明事理,還說她是社會的良心。」
乃娟沉思。
這個時候,不得不把李至中與利家亮兩位暫擱一旁。
誰叫現代女子生活中還有職業這回事。
過一會她開口:「清心,我把你調出去。」
清心搖搖頭,「我想出外發展。」
「外頭不止面色難看,不明時移世易,風光不再的小祖母,其麼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不妨出去搏殺一番,假使胸無大志,只想賺個零用,不如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