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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1 作者: 亦舒
    那天晚上,乃娟要墊高枕頭才睡得著。

    第二天,她準時上班。

    江總帶看同事出來鼓掌歡迎。

    她收到許多溫暖問候的電郵,包括謝淑芬的關懷在內。

    助手進來說:「今天與李先生有約。」

    「李先生,哪個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轉頭,忽然興奮,「原來是你,李先生,我在電視新聞看到你,你們兩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吳小姐勇救孕婦——」

    乃娟懇求她:「清心,去聽電話。」

    她請李至中進辦公室,「你來幹甚麼。」

    他低下頭,「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面前出現,我想說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份,並且同他說,你也是社區中心義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說謊為我掩飾,我不會領情。」

    李至中詫異,「像你這樣通情達理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有固執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無可恕。」

    他站起來,黯然離去。

    他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頹下來,不復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說,她不甘心,能醫者不自醫。

    乃娟看看受傷的他離去。

    接著來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婦姓伍。

    男方已有新歡,早已單方面申請離婚。

    女方不死心,糾纏不已。

    乃娟有感而發:「一個人最寶貴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著丈夫的大腿癰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為所動,法庭即將宣判你倆婚姻無效,何故痴迷?」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離開你?總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適合他,一位作家說過,那樣令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go。」

    那女子為乃娟的誠懇引動,落下淚來。

    乃娟微笑,「多年之後,你只會打冷顫:甚麼,為了那個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幾年,後悔莫及。」

    伍太太還嚅嚅地說:「失去了他,我一無所有。」

    「胡說!」乃娟直斥其非,「你認識他有多久?不過幾年光陰,你的生命長得很,你有手有腳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護照節蓄文憑,你擁有許許多多。」

    那女子訝異了,拭去眼淚,「從來沒人這樣對我說過。」

    「快簽字放他走吧,切莫誤人誤己。」

    伍先生呆呆坐看聽乃娟說話,忽覺羞愧,低頭不語。

    乃娟諷刺他:「舊不如新,過幾年新又變舊,再重頭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去到極限。」

    他不語。

    「伍太太,你若執迷不悟,就不必再來接受輔導了。」

    她站起來,雙膝碰到茶几,也不覺痛。

    她忽然問:「吳小姐,你心靈上最大創傷是甚麼?」

    乃娟毫不猶疑答:「父母離世,痛不欲生。」

    伍太大點點頭,「你說得對,」她看看丈夫,「伍梓謙,我立刻去區律師處簽宇,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這件事裡,全是失敗者,包括仲裁人在內。

    伍太太先離去,伍先生似還有問題。

    乃娟提醒他:「你還有五分鐘時間。」

    「實不相瞞,吳小姐,我與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擴大。」

    「是嗎?」

    「她好動愛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飛機旅遊,如疲倦轟炸,我實在吃不消。」

    「相處久了,失卻新鮮感,便看到真面目,艷星回到家裡,卸了妝,打呵欠,上浴室,也不過是凡人。」

    伍先生嘆口氣。

    「可是想回頭?」

    「不,只得繼續向前走。」

    「記住,男人也有名譽。」

    「我明白。」

    他告辭了,身形比進來之際矮一點,小一點。

    乃娟搖搖頭,這個人,就因為他有權選擇,便造成對方身心那麼大的創傷,將來如果發覺最終挑選的還不如當初好,不知會怎樣。

    清心在整理文件記錄,乃娟趁午飯時分帶了一大籃禮物到醫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結縛著管子,精神還算不錯。

    她輕輕說:「母親與姐妹都來過了。」

    乃娟說:「看我帶甚麼給你。」

    隨手送上舒適毛巾浴袍、拖鞋,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著傷口微笑。

    「怎麼沒有嬰兒用品?」

    乃娟答:「母親也很重要。」

    看護破例把幼嬰抱出來給乃娟看。

    乃娟一見初生兒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過她,像所有大人一樣,對住那一團粉自言自語:「呵,你好嗎。小欣然,做人不必計較名利得失,至要緊健康快樂,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訓話,嬰兒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護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說:「我也告辭了,你需要休息。」

    「吳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來了。

    乃娟摸摸面孔,「可是臉如土色?」

    「吳小姐,真沒想到你也有煩惱。」

    「子柔,可以向你討教嗎。你幫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吳小姐,我有甚麼資格幫你分憂。」

    乃娟說:「記得嗎,你是一名老師。」

    子柔誠懇地說:「講出來也許舒服一點。」

    乃娟又坐下來,用雙手遮住臉,揉了一下額角。

    林子柔訝異得連傷口疼痛也暫時忘記。

    英明神武的吳小姐今日怎樣了?

    「吳小姐,是甚麼事?」

    乃娟長長嘆口氣。

    乃娟不住搔頭,欲言還休。

    隔了很久她才說:「我彷佛喜歡一個人。」

    林子柔說:「那是好事,你確應該有一個愛護你的男朋友。」

    「但是,這個人不應該是我喜歡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對。」

    林子柔說:「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覺。」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這樣回答:「女子若有理智。豈會結婚生子,試想想,打理一整頭家何等吃力繁瑣,懷孕生子又是多麼辛苦危險,唉,皆因缺乏理智,才會勇往直前,犧牲到底。」

    「呵,子柔,你說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復神智,毫無疑問,會好好帶大孩子。

    「吳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話才告辭。

    走到醫院門口,看到石級前紫荊花盛放,墜著枝梢,她忽然想起夢中預言:真愛你的人,會用樹枝,打看你的頭。

    這是甚麼意思?

    她回頭四處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蹤她。

    他也賭氣,坦白之後,得不到原諒,發誓從此消失。

    乃娟頹然返回辦公室。

    打著石膏的手叫她煩躁,下午一個冗長會議使她悶納,散會後一個人開車到山頂,忽然降霧,她開了車上收音機聽人對節目主持傾訴感情問題。

    「——還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連子女的名宇都想好了,誰知有緣無分。」

    「嗯,也不要太傷心了。」

    「平白浪費許多時間與眼淚。」

    「那麼,就請大家聽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訴嗚咽地唱:「我浪費了這些年。又糟蹋了這些眼淚……」

    乃娟側著頭。

    這時覺得有人向她車子走近。

    她直覺以為是李至中。

    抬起頭看,人影在霧中顯現,原來是一個警察。

    「小姐,大霧,一個人不安全,請回家去。」

    乃娟只得點點頭,把車駛走。

    車子駛到一半,碧好電話到了。

    「乃娟,到我家來吃飯。」

    那邊人聲嘈雜,好似有許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適宜見人。」

    「大家都想見一見英雄,聽一聽英勇事跡。」

    「碧好,我想休息。」

    「那麼,不勉強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幾封電郵。

    李至中像是失蹤了,全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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