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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1 作者: 亦舒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會痊癒?」
乃娟答:「百分百康復。」
他的兩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來,「謝謝你。」
「祝你快樂。」
他打開門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氣。
譚心問:「朱太太為甚麼不再愛丈夫?」
「她沒說,我沒問,原因很多,愛戀是很易蒸發的一種感覺。」
「我從未戀愛,真正遺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運。」
「你呢,吳小姐?」
「我比較腳踏實地。」她微笑。
譚心出去了。
下班後,乃娟仍去逛書店。
睡前沒有書讀,她會感到恐懼,一定要每周捧一迭小說回去不可。
角落有一位白髮洋女士讀詩篇給孩子們聽。
看得出是國際學校學生,因為不論國籍,都比較活潑好動,並且知道有發問權。
女士讀的正是愛茉莉迪堅遜最著名小詩:
我是無名氏,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小卒?
我們正好一對——別說出去。
他們會放逐你我,
做有名氣的人是何等勞累!
多麼公開,像一隻青蛙。
把名宇於生涯般長日,
訴諸傾慕的泥沼!
孩於們聽罷,哈哈大笑,都聽懂了。
乃娟也微笑。
這確是詩的功能,文學最終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過來招呼,可能因為他們已在鬧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動走過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讓出一半長凳。
乃娟坐下,「常常在書店遇見你。」
「都會的沙漠綠洲。」
「說得好。」
白髮女士繼續教孩子們寫詩。
「今日,大家試寫一首詩,韻母是ABAB,題目不拘,每組四句,一共寫三組。」
派出紙與筆,孩子們興致勃勃踴躍動手。
真是,嫌別人寫得不夠好,乾脆自己動筆示範。光說不做,算其麼好漢。
「這裡邊也許有未來詩人。」
「坐前排那個小男生長得斯文極了,是詩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說:「你可聞到咖啡香?」
從書店附設的咖啡店傳過來。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沒有鬆餅,他倆找張小(木+台)子坐下,才發覺天又下雨了。
「聽你口音,是在英國讀過書吧。」第四章 「誰負責裝修?」
「我,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給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華僑?」
「他們在-里住過一段時間。」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艷羨。」
李至中讓她參觀寢室。
一張有紗帳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單被褥用藍白臘染布,十分輕慡。
床邊有一張小小茶几,幾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磚上寫有行書,走近一讀,原來記錄一首詩。
她輕輕讀出來:「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覺輕輕在藤椅上坐下。
她緩緩咀嚼這一枚青橄欖般的小詩,其中傷心感懷失望的意思漸漸上來,使她發呆。
「這張茶几據說是清代古董,你喜歡?」
乃娟答:「太別致了。」
「送給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實不客氣,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這樣說,那樣,她家裡會放著一件原先屬於他的東西,他已經十分滿足。
書房裡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請她看晝冊,「我到廚房做碗銀絲面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畫冊跌到地上。
李至中捧看漆盤進來。
她張開眼,輕輕問:「至中,告訴我,世上會無花常好月常圓?」
他笑笑,把一隻荷花碗遞給乃娟。
乃娟頹然,「其實我也一早知沒有可能。」
銀絲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時生病,外婆也煮這樣容易消化的面給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噸磚頭擊中,癱瘓竟月,不能思想、工作,寢食不安。
然後,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為人般回到工作崗位,從此變為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傷心。
「孑然一人,有時連說話的人也無。」
「你若願意,我就在這裡。」
話里有因。
他留下來是為她?乃娟覺得不敢當。
「會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點點頭,「已經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時間慢慢同你說。」
想必同調查罪案有關。
乃娟吃了面告辭。
李至中把那張茶几放進行李箱,送她回市區。
「幫你訂了一輛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點頭。
新車外型高大強健英偉,性能超卓,又配有衛星導航系統,乃娟立刻寫支票付款。
李至中問:「你還沒挑顏色。」
「深藍就很好,我明日來取車。」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換件衣服去看場電影也得個多小時。
他越來越喜歡吳乃娟。
不過,倘若想進一步發展,必需儘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瞞她,要早說,越遲越難開口。
他有-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猶疑片刻,滿懷心事地告辭。
人客走了,乃娟看看小小紅木茶几,輕輕吟道:「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來越喜歡。
她把茶几搬到書房放好。
做一個婚姻問題輔導員這麼久,太深切了解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兩句話。
碧好的電話來了。
「我爸媽結婚五十周年紀念吃飯,你可要來?」
「嘩,半個世紀。」
「是,天長地久。」碧好笑。
「是鑽婚吧,千古盤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時文禮酒店,早點來。」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訂花訂水果,叫人送去給伯父伯母,再仔細盤算,該奉上甚麼厚禮。
同一個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為一,抑或,就是因為彼此尊重,相敬如賓,各管各,才能長長久久?
這題目可寫一篇論文。
晚上,她換了睡衣在看書,李至中來電。
「至中,甚麼事?」
「我有話說,可以到你家來嗎?」
雖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謹慎,「晚了,明早才說可好?」
「呵,對不起,好,我明早才來。」
乃娟放心。
她轉頭想,要是提出同樣要求的是利家亮,她會不會立刻答應?
原來她那樣理智,只不過因為她尚未傾情。
乃娟熄燈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鈐響,乃娟亮燈看了看時間,是凌晨一時四十五分。
「吳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電視突發新聞?」
乃娟惺忪間摸不著頭腦,「哪個李先生?」
「吳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請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驚,放下電話開了電視。
新聞播告員這樣說:「警方計算機罪案組探員一直懷疑有不法之徒藉網上聊天室誘拐無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誘色魔出洞,該名四十五歲男子疑同兩名少女失蹤有關,今晚十一時終於落網,他應約在快餐店與一十三歲女童會面,卻不知女童真正身份是該組密探李至中。」
熒幕上播出李至中與其它制服人員將那男子繩之於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長,請密切注意子女行為舉止,不要以為他在房中靜靜上網,即太平無事,網絡上不知潛伏多少危機——」
乃娟不相信雙眼,這個溫文不顯眼,時時在她身邊的年輕人竟是一個造福市民的探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