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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1 作者: 亦舒
碧好如臨大敵。
乃娟坐到兆芝身邊。有意無意,擋著地一半身體。
傭人去開了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進來,他形容憔悴,一聲不響蹲到兆芝身邊。
他低聲下氣地說:「兆芝,請改變主意。」
兆芝不出聲。
「我做錯甚麼?告訴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完結,當中不知發生一些甚麼事,兆芝對他已無愛念。
「你不喜歡大家庭,我們可以到外國住。」
兆芝把那件名貴首飾還給他。
那男子站起來,脫掉外套,嘆氣。
碧好說:「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點頭。
乃娟像現場觀眾看一場俊男美女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覺是悲劇,因為兩人條件實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過首飾盒子失意離去。
兆芝低頭呆坐。
「究竟是為甚麼?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搖搖頭。
「你爸媽也很生氣,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呀。」
「我暫時不適合結婚生子守家裡做好妻子,我還想到法國羅華谷釀酒區住上一年半載,回來繼續讀醫科。或許加入微笑行動。」
乃娟這時開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應該說明,應顧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頭,「是。是我錯。」
「叫別人傷心困擾,有欠公道。」
「我會向他鄭重致歉,當時我沒有細想,到婚期迫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戰場了,心驚肉跳。」
乃娟說:「只有美人才有資格做這種事。」
兆芝又飲泣。
「這又是為甚麼?」
「日後不知還有無機會結婚,也許會後悔,他又沒說會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遠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說:「上帝創造馬兆芝之際,與別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問:「這裡沒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門,「勞駕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夠做馬兆芝真幸運。」
「上帝很公道,她甚麼都有,就是沒腦筋。」
乃娟答:「光得一副腦筋,少了那樣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著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美人。」
乃娟嗤一聲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們兩人擁抱一下道別。
到了停車場,有人迎上來,乃娟定睛一看,原來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還未走?」
他低頭自嘲:「不捨得。」
乃娟這時又覺得他沒有危險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車。
然後,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個人的尊嚴最重要。」
他有頓悟,輕聲答:「你說得對,謝謝你。」第三章 乃娟沒有直接回家。
她駕車到社區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運動。
老人們恐怕已全體超過七十歲,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人人都會老。
乃娟極細小時,以為小孩生下來是小孩,老人生下來就是老人,以此類推,恆久不變。
外婆給她看幼時照片,「乃娟,這是你一歲之時」,「不,」乃娟答:「這是嬰兒,不是我」,後來才知道,人人源自嬰兒。
人人有一日都會變成老翁或是老婦。
將來,如果夠福氣的話,她吳乃娟也會成為一個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體操。
呵皮膚鬆弛掛在關節處打轉,一臉雀斑,動作遲鈍,但是她們精神閃爍,自在樂觀。
利家亮因需長時間浸水中,穿了緊身黑色橡皮衣,人體肉身在最巔峰狀態,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長凳上靜靜欣賞。
「你也在等人?」
說話的是一個圓臉老先生。
「我來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風,醫生叫她來做水中體操。」
乃娟贊他:「是應該鼓勵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歲,這個觀念才會漸漸浮現。」
老先生問:「你認識利醫生嗎?」
乃捐一怔,輕輕搖頭。
利家亮是醫生?
「利醫生每周都到中心做義工,真是難得。」
半晌,乃娟聽見自己問:「他是甚麼科的醫生?」
「他專做人面矯型,我妻子中風後——呵,她上來了。」
老先生取過大毛巾走過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對婚姻樂觀。
萬中有一,也有真正相愛的夫婦。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看見她時那般姣好吧。
乃娟雙目濡濕。
她匆匆離開中心泳池。
回到車上,才停下神來。
利家亮不止有一張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來他還有內涵,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是吃甚麼長大的呢。
乃娟回辦公室找資料。
譚心看見說:「我有一個朋友去年遇嚴重車禍,整個下顎飛脫,恐怖毀容,
家人一度擔心失救,可是,經過數次手術,已漸漸恢復原狀。」
乃娟心一動,「主診醫生是誰?」
「是華光醫院的一位利醫生,據說既年輕又英俊。」
乃娟點點頭。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雷射打磨成下顎,替病人鑲上,再重整皮肉,手術後已與受傷前無異,真偉大。」
「鬼斧神工。」
「對了,就是這四個字,病人牙齒盡失,但是可種鈦金屬齒根,植入假牙。」
乃娟欽佩到五體投地。
這樣一個人,居然還願意教老太太們做運動。
開始,她以為自己戀慕的,不過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還有
靈魂,現在事情變得更複雜。
乃娟覺得她頭重無比,需托進托出。
利家亮正式成為吳乃娟暗戀對象。
第二天,到她辦公室來的是一對姓朱的年輕夫婦。
正確一點說,是朱先生與鍾女士,他們已經協議分居。
「還有甚麼問題?」
鍾女士說:「他纏擾我,每天五六個電郵,七八通電話,送花到寫字樓,在門口等我。我想在專家面前,三口六面同他講清楚,我們不再是夫妻或是戀人。」
朱先生是很沉實的一個年輕人,看樣子不似無賴。
乃娟輕輕說:「朱先生,這可是事實?」
「我一向這樣關心她。」
「可是,你們已經離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靜一下,她從來沒說不再愛我。」
乃娟看向鍾女士,「你還愛他嗎?」
「我愛他,是,但,我不再愛他,我——」
乃娟見她有點不安,不能充分表達意願,於是代她說話:「你仍愛惜他,但,已無戀愛感覺。」
「對,對,謝謝你。」
乃娟說:「朱先生,你明白沒有。」
他臉色轉為灰白。
他懇求:「你叫我改的缺點,我都改過了,可否給我一次機會?」
但是鍾女士不為所動。
她不出聲,雙目直窗口外。
「告欣他,說個一清二楚,這段關係,真正已經結束,」乃娟這樣忠告:「別叫他有任何誤會。」
鍾女士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響亮清晰地說:「我與你已經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愛你,請放我走。」
這幾句話說完之後,她筋疲力盡般喘氣。
室內靜得掉落一根針都聽得見。
乃娟十分殘忍地問未先生:「聽見沒有,你明白了嗎?」
鍾女士這時站起來,一言不發離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雙膝發軟,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說:「這並非世界末日。」
他苦澀地說:「對我來說,地球經已毀滅。」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賭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侶。」
他不出聲。
乃娟說下去:「並且,會得詫異當日為何痴纏不舍。」
「你憑甚麼這樣說。」
「問得好,憑真實數據。朱先生,據統計,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後,百分之六十八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