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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21 作者: 亦舒
    她在一個偶然機會看見他。

    一對夫婦來尋求輔導:丈夫因工受傷,需坐輪椅,妻子情緒沮喪,乃娟轉介他們到中心偕緣動散心。

    也是午餐時分,乃娟來看看他們進展。

    她見到他倆在暖水池學打水球,精神狀態良好,不禁放心。

    然後,他出來了,指點那位先生運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從未見過那樣英俊的男子。

    他頑健得恰到好處,背脊呈一個V字,濃眉大眼高鼻,笑容可親,他很受歡迎,時時有人圍住他說話。

    乃娟隨即覺得自己失態,立刻低下頭看住別處,然後,匆匆離開社區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記那淺棕色沾滿水珠的碩健身軀。

    他額前垂著一縷黑得近深藍的頭髮……

    乃娟覺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齡,就像一個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著幾個月,她一次又一次來社區中心,只為著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儀的明星,見到了,拿不拿簽名照片無所謂,已經很滿足。

    乃娟專為人解答疑難,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輔導。

    因為有人叫他「利老師,這裡」或是「利家亮,明天見」,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個孩子跌倒在地,擦損膝蓋,大叫「利老師救命」,他趕過去蹲下視察。

    每一個姿勢都那樣漂亮,陽光下的他像是渾身發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樣美好身型並不能持久,過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會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賞。

    乃娟雙眼本來有神,此刻專注凝視,似幼童看看喜愛的玩偶與糖果,喜悅中有絲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靦腆而嫵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為她的神采吸引。

    一聲口哨,時間到了,乃娟得回辦公室去。

    從陽光下返到冷氣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幼時,外婆告訴過她:「有人在背後說你,你會打噴嚏。」

    誰,誰在說她?

    碧好的電話來了。

    「乃娟,下了班來吃飯。」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義工。」

    「你猜對了,我想去探訪一個年輕寡婦。」

    「朝八晚六工作時間已經足夠。」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來。」

    她提早半小時出去,照著孫醫生給她的地址,帶一籃水果,找到趙太太家去。

    那幢大廈地位偏僻,但是環境比較清靜。

    她伸手按鈐。

    少婦來開門,「吳小姐,請進來。」

    小小公寓,仍然維持舊狀,布置得喜氣洋洋,沙發上絲緞椅墊刺繡著傳統花好月圓圖案。

    呵花好月圓,一對新人,一個已經不在。

    寢室內還掛著百子圖喜帳,一個個梳著衝天炮辮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動。栩栩如生。

    「我來把這一對人形送還給你。」

    趙太太微笑,「謝謝你。」

    「孫醫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輔導?」

    她點點頭。

    「請靜心思考。」

    「我會克服難關,希望自上帝處得到耐心愛心,力氣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過。

    稍後趙太太的母親與姐姐來了,一直喊天氣熱。

    「這間屋子西斜,下午最曬,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來告辭。

    趙太太母親問:「那是你同事?」

    「是輔導處的吳小姐。」

    「就是她勸你把孩子生下?」

    「她並沒有那樣說。」

    「回家再講。」

    一陣風似幫女兒收抬行李。

    乃娟沒有娘家,雖然寂寞,也有好處,無人七嘴八舌亂出主張,遇事,可靜靜思考。

    她嘆口氣,駕小轎車返家。

    到了家門口。有人與她打招呼。

    這是一幢高級公務員宿舍,每個鄰居其實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際,一時想不起這是誰。

    那相貌樸實的年輕人提醒她:「周末,我們在碧好家中見過。」

    「呵是,好嗎。」乃娟仍然支吾。

    年輕人不以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問:「來探朋友?」

    電梯門打開,乃娟如釋重負,「再見。」

    她不記得他。

    他已經在她面前自我介紹過兩次,但是她仍然不記得他。

    李至中看著已關上的電梯門發鄧。

    是,他長相普通,其貌不揚,衣著平常,怛他是她鄰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廈,不過是三樓與七樓之隔。

    這個嫻靜的女子有一點點孤芳自賞,氣質獨特。

    最近有人同他說.\n「你剛自矽谷回來,不知本市風氣已變,人人崇拜東洋西

    洋風氣,可是好處又學不齊,只得皮毛,頭髮染黃,衣著誇張,卻又缺乏自我內涵,十分突兀。

    沒想到還有吳乃娟那樣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為甚麼呆呆站這裡,不如一起打網球去。」

    一看,是對鄰錢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電梯又下來了。

    阿錢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今年計算機科畢業生可慘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網絡公司裁員,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樣攆出去,叫做重整業務」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矽谷回來,你怎麼看?」

    至中說:「我到了,再見。」

    他如釋重負那樣走出電梯。

    這是他喜歡吳乃娟的原困吧,他與她一般迴避熱情的朋友,不愛閒聊。

    這時,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一邊,乃娟走近門口已經聽見電話鈐。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門匙,絲毫不受影響。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終歸會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來了?」

    「嗯,情況有點改變,看樣子寡婦的家人會勸她-卻舊人,重新開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專家無婚姻,賣花姑娘插竹葉。」

    「我是輔導員,並非你說的專家。」

    「那麼,輔導自身。」

    「你為何那麼擔心?碧好,你為人豁達,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勵友儕結婚。」

    碧好妝奩豐厚,性格疏慡,負責家中主要開銷,毫無怨言,連丈夫與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資豪華地送到英國寄宿,那樣看得開,當然有婚姻生活。她說下去:「老了,養貓,懷裡抱著雙目綠油油的畜牲,覺得-們比人更親厚…」

    乃娟沒好氣,「你有事嗎?」

    「對,馬禮文說,他有個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飯。」

    碧好沉默。

    乃娟掛上電話。

    若不是自幼認識,碧好也早已放棄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歲那年夏季,曾經救過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電光紫賽衣,那顏色奪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臉向下,像一隻被人丟棄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撈起,大聲叫喊,驚動救生員,她立刻替同學做人工呼

    吸,陪她到醫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後碧好決定嫁給已經離婚兩次,有一子一女的馬禮文,乃娟搖頭,「還是救得遲了,腦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沒有作出正碓選擇,但是她對選擇的態度正確,她出錢出力,與馬禮文及其子女共享榮華,努力維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無意向她學習。

    乃娟看了一會書,眼倦睡著。

    開頭,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後,她做了一個綺夢。

    一雙強健的手臂自身後摟住她:

    她轉過身子,看著他,他朝她笑,淺褐色皮膚襯著雪白牙齒,她忍不住伸手指過去,輕輕划過他的嘴唇。

    這時,乃娟醒了。

    鬧鐘震天價響,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讀心理學的乃娟當然明白夢境與現實之間關係。

    上午,她開了一個沉悶冗長的行政會議,下午,她依約到中華女校去。

    胡老師立刻迎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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