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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15 作者: 亦舒
    「或是幫二叔開工。」

    「他們是快活得多了。」

    「是嗎,但三十年前從未聽說有小孩跳樓。」

    「你這話有道理。」

    書房裡一對男女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只聽得展雲笑著問:「毋需條件,說聲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門?」

    「展雲——」

    「有條件可是?」

    「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幾句不是難事,以你的演技……」忽覺不妥,收嘴已經來不及。「嗯,」展雲答:「我的演藝還未拿過金獎呢。」

    「你朝老太太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解釋何事?我自幼家貧,貪慕虛榮,出賣肉體,拍攝裸照,至為卑賤,現在願意改邪歸正,發誓永不再犯,否則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可是這樣?」三和微微笑,但又忍不住嘆氣。

    正以為男方會知道過分,即向女方道歉,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

    男方居然說:「對,就那樣好了,一個字也不用改,你低頭流淚朝她懺悔。」「可需下跪?」展雲繼續調侃。

    「我給你找一個軟墊。」

    展雲綻出一連串清脆笑聲,難得她絕不動氣。

    「你穿素色衣服,別化裝,頭髮紮起,誠心告誡,她一定心軟。」

    展雲過一刻才說:「老祖母在你宋家,是個重要人物吧。」

    「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遺產。」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可笑可嘆。「老人貴庚?」

    「家裡不准提,怕邪惡神靈聽見妒忌,把她帶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許九十。」「令尊又幾歲?」

    「下月六十大壽。」

    「你呢?」

    「展雲,你明知故問。」

    「你幾時離開宋家,獨立生活?」

    那男子像聽到最奇怪的話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長孫,我為什麼要離開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將來由我承繼。」「多久之後的事?」

    「展雲,你別急好不好?」

    「宋子順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屆時你已六十,還得聽令於他,你家又有長壽遺傳,人人活至耄耄,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謝謝你。」「什麼,不?」

    「是,不。」

    三和聽到這裡,不由得鼓起掌來,啪啪啪,異常響亮。

    展雲聽見,探頭出來,見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請進來。」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誰?」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這裡,這裡不是一所布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閒,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強人。」小宋先生震驚:「你怎可代替展雲說話?」

    三和說:「我在我家裡,我喜歡說什麼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以免在人檐下過,每日需低頭。」「我從未聽過女人這樣說話!」

    「什麼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順怒氣沖沖的走了。

    展雲攤開手,「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說:「這種男友要來作甚。」

    「他家三代開珠寶店,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免費借戴,出外應酬,光芒萬丈,眾女羨慕,現在?只好戴麻繩。」三和輕輕說:「一單食,一瓢飲,居室陋,回不改其樂。」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你才能不改其樂。」「這種戶頭你是很多的吧,這個討厭,換一個好了。」

    「那也很累,漸漸我的皮相也鬆弛了。」展雲摸著臉頰。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

    「說說而已,他們要我知難而退。」

    「現在得償所願。」

    「那麼,」展雲問:「鑽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原來細細白金項鍊上還點綴著黃鑽與藍鑽,價值連城。三和問:「你說呢?」

    她笑嘻嘻,把項鍊收到襯衫里去。

    「三和,你擔心歸宿嗎?」

    「早三兩年異常掛慮,現在不大去想它。」

    展雲答:「我也是。」

    這時又有人敲門,三和問:「這會是誰?」

    展雲說:「我還約了人。」

    三和說:「啊,你們好好談。」

    「不,三和你陪我。」

    「為什麼?」

    「這人是我生父,許久未見,我不知怎樣與他說話才好。」

    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

    三和問:「多久未見?」

    「十歲至今。」

    「展雲,你沒有義務再見他。」

    「他聯絡到我經理人,說要見我。」

    三和說:「展雲,你應採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說話、不付款。」

    「你怎麼知道他想要錢?」

    三和看著她。

    「你說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說是為什麼?」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著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義大利薄餅,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面。

    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麼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說:「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說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麼,」他說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麼鬼:生父說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說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裡。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說:「我記得你叫小雲,怎麼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說話。

    男人終於說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呵,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只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說:「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說:「兩位請。」

    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捨看著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牴著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麼不說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說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說:「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嘆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雲?」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說雲遇風時會捲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你母親姓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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