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家真探口氣,「假期過去了。」

    「你若喜歡,可以年年來。」

    「一言為定。」

    岳家人樸實純真,言語,肚腸,都坦蕩蕩,為家真所喜,他們絕對不會彎里彎,山里山那樣兜圈子,使心計,與他們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論文,他說:「萬一坐食山崩,可以教書。」

    時間多出來,與佳兒廝混,他們一起做自動吸塵器,太陽能鬧鐘,會說話的錄影機。

    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

    訝異時間經過得那樣快?

    這種感覺一點也不稀奇,詩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對此現象表示震驚。

    許家真記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開始便這樣寫:「日月如梭,光陰如箭…」不知從何處八股抄來,中文老師一貫贊好,給了八十九分,帖到壁報上。

    今日他終於明白那八個字的真義。

    佳兒明年將進大學,他已考獲駕駛執照,每日開著吉普車走到影蹤全無。

    他不像家真,他不會同母親說「媽媽有家真」,他異常瀟灑磊落,女生喜歡他,電話多得他媽媽特地設一條專線給他,錄音機留言往往滿瀉。

    每逢有人叫他,佳兒回過頭來邊笑邊問:「找我?」那神情像足許家華。

    家真記得當年小小的他走進大哥書房找人,大哥會笑問「找我」?然後找一把橡皮筋給他玩。

    又有一次,佳兒為小事與同學生氣,回家仍繃著臉,戴墨鏡不肯除下,後來才知道他左眼被飛來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許家英。

    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過,佳兒對繁複功課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書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勸說:「佳兒,眼睛需要休息。」

    這時,周氏兄弟已經結了婚,三年抱兩,周阿姨可以在家開託兒所,她眉開眼笑。

    「家真,佳兒可在我孫女中挑對象。」

    昆生說:「阿姨,我們是近親,不宜通婚。」

    「誰說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脈。」

    「表妹們才十歲八歲,這件事慢慢講。」

    「昆生,時間飛逝,你不同他鎖定一個對象,他將來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歡,我也喜歡。」

    周姨婆賭氣,「昆生,這話是你說的,你別後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躊躇,一張臉沉了下來。

    一邊,周志強同家真說:「我們退休之後,電子科技進入科幻世紀,你看過他們的電腦動畫沒有?神乎其神,嘆為觀止。」

    「我最欣賞環球無線電話,地球上四百萬平方哩無遠弗屆,同神話中順風耳一般。」

    「我沉迷諸電子遊戲不能自拔。」

    「最喜歡哪一種?」

    周志明說:「盜墓者羅拉!一次萬聖節,在商場見一女郎扮作羅拉:大辮子,緊身衣,短褲,兩把自動步槍用皮帶縛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來:『羅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強說:「英雄出少年,那是我們那幾套板斧全體過時。」

    家真搖頭,「不,我不會那樣說,是我們這一票人披荊斬棘開了路,後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著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會否定我們的努力,我們的成果。」

    「家真好樂觀。」

    「家真說得對,昆生,你說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許家真說的話,對我來講,字字珠璣,毋需商榷。」

    志強說:「愚忠!」

    志明說:「賢妻們,聽到沒有?學一學昆生姐姐。」

    就這樣,閒話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過去。

    許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檳,與妻共飲。

    他抱怨:「香檳一年不如一年,好一點的像克魯格簡直要用一條右臂去換,其餘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會意,「昆生,你講得對,我太羅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無發覺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嘮叨多嘴。」

    「多謝你提醒我。」

    他老了嗎?

    細胞解體,一部分老卻,一部分隨父母兄弟死去,內心一小撮記憶,卻時時年輕。

    許家真常常做夢,他回到一塊大糙地上,依稀記得,像是蓉島一座木球場,他在糙地上拔足飛奔,風在耳邊呼呼擦過。

    大哥與二哥在前邊笑著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騰雲駕霧似,越跑越快,凌空飛了起來,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還是未能忘懷,醒來無限惆悵,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昆生在醫院裡位置年年高升,現在,他們叫許家真為「祝醫生丈夫」,佳兒選讀生物科技,努力解讀遺傳因子密碼。

    由母親指點他功課,佳兒已不大做機械玩具。

    幸虧許家真已取到博士學位,謀到一個教席,誤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學生打扮叫他吃驚,可用衣不蔽體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褲頭落在肚臍下,隨時會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壞品味不分新舊老少,都不敢恭維。

    家真專心教書。

    他在課堂重拾自我,同事們喜歡他,因為他毫無侵略性,學生們擠到他講座,因為他風趣和藹。

    大學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時婉拒,坦白說:「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門學問。」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點酸溜溜:「許家真確實名士,可是他家財億萬,無所謂升級或否,他來講學,不是賺錢,而是來送錢。」

    無論做什麼,總有旁人發表偉大評論,許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學他每日風雨不改駕車到醫院接妻子。

    年輕的護理人員看見他打完招呼就艷羨地輕輕說:「祝醫生幾生修到。」

    「祝醫生本身也才貌雙全。」

    「他們相敬相愛到說話聲線低得像細語。」

    「哎,我對婚姻要求不自覺提高,更加難找對象。」

    「許博士本來很忙,為了家人,結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時課。」

    「有人會這樣為我嗎?我想不。」

    年輕的她們不禁沮喪。

    這一天祝醫生一上車,聲線卻奇高:「家真,周末佳兒要帶朋友回家吃飯。」

    家真猶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較親切,請四五六飯店送幾隻菜來。」

    「家真,你好糊塗!」

    家真茫然,「什麼事?」

    「家真,佳兒要帶女朋友回來見我們。」

    家真呵一聲,臉上露出震驚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學,大家十八歲。」

    「小孩子,不能作準。」

    「可是他以前約會,從不帶女孩回家,通常到她們家廝混。」

    家真像是頭殼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說。」

    回到家,她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昆生說:「他今午打電話給我說:媽,這次,我是認真的。」

    「他們口中所謂認真,頗有商榷餘地。」

    昆生卻十分緊張,「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該怎麼辦?」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麼人種?」

    家真訝異,「人品好,有學識,什麼人種有何干係?」

    「是黑人呢?」

    呵,原來昆生怕的是這個。

    「或是墨西哥,波多黎各,海地,韓國,高加索…」

    「昆生,你是醫生,你知道全人類人體構造全無不同,割破了皮膚均流出鮮紅血液。」

    「話是這樣說,可是不同文不同種,兩代勢必疏遠。」

    家真微笑,「昆生,你還有我。」

    昆生也不由得笑,「你最拿手說這句話。」

    「你不問佳兒她是什麼人?」

    「我還想維持母親尊嚴,所以故作大方。」

    昆生這樣坦白,叫家真更加好笑,「倒是開門迎客,別嚇一大跳。」

    昆生低頭沉思,忽然釋然,抬頭吁出一口氣,「但凡佳兒喜歡的,我也喜歡。」

    「好母親。」

    昆生過來握緊丈夫的手。

    貴客蒞臨那天,家真在房中整理書籍。

    一本小小蘇斯博士繪著兒童故事《戴帽子的貓》掉了下來,呵,這是家英送給他的禮物。

    家真心裡牽動似痛,他站起來遊走舒緩抑鬱。

    書房門嘭一聲推開,昆生跑上來,臉色發亮,「家真,是華裔,謝謝天!且同你一樣,在蓉島出生,你們不乏話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