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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願幫孫兒拼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願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只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願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願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願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呵,」許惠願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願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後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書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書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願。」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併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只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願,你走好了。」
大門嘭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麼-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書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書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麼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衝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只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只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麼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
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麼。」若無其事那樣,在屋裡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臟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麼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志強與他同行。
志強只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聽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髮,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志強懊惱:「我為什麼不早來蓉島?」
家真只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鍾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夥計:「鍾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夥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呵,情況大好。
穿著制服外表整潔的夥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闆每朝每家巡視過後才會來這裡。」
家真發愣。
鍾斯終於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夥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麼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於睫,眼前的鐘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髮,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鍾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麼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後坐下敘舊。
「家真,我聽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願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鍾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鍾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鍾斯大笑,「那麼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鍾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搭腔:「鍾斯,蒸氣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只見櫃檯後站著一個年輕標緻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鍾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鍾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鍾斯才有今日。」
「家真,鍾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鍾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帳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