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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角落有幾個位子並無名牌,家真與昆生坐下。
這時國歌已經奏起,一時眾人素靜站立,無暇再辯論座位問題。
接著,有人上台致辭,再致辭,又致辭。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禮堂大得容易迷路,轉來轉去,前途不明。
家真輕輕問:「可以走了嗎?」
昆生安慰:「還要升旗呢。」
「多累。」
「噓。」
許家真如坐針氈。
大哥如果在場,會怎麼應付這種沉悶場面?
想到家華,他心緒比較安寧。
大哥根本不會出現,他會在某處冷角落喝啤酒靜觀電視熒幕上升旗儀式。
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
升旗時刻來臨,賓客魚貫而出,站到廣場。
燈光照如白晝,家真被帶到一個好位置上,他總算看到了家英。
許家英架著墨鏡,站在赫昔遜身邊,全神貫注戒備,他像一隻鷹,又似一隻獵犬,不停環顧四周,每條寒毛豎著萬分警惕。
家真站觀眾席中,深覺做觀眾最幸福。
他看看腕錶。
這隻表,自從她幫他戴上以後,就沒脫下來。
家華也戴過同一隻手錶,看過時間。
九時正。
突如其來的音樂嚇人一跳,銅樂隊大鳴大奏,震耳若聾。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點。
一面旗緩緩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摺疊米字旗,捧著退下。
另一面旗緩緩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飛揚,群眾爆發出熱烈掌聲歡呼。
人群熱血沸騰注意新旗,只有許家真看著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為鬆懈。
就在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軀一震,身為保鏢的他立刻擋災赫昔遜身前,伸手進衣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間只見他向前倒去。
赫昔遜身邊的人立刻抬頭。
之間觀眾席高台上有一陣騷亂。
家真先是一呆,隨即混身寒毛豎起,他知道發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著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儘管歡呼鼓掌,根本沒有發覺已經發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開前邊觀眾,搶到台下,他被警衛攔住。
許家真一邊掙一邊大叫「赫昔遜!」
那白髮翁轉過頭來,驚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搶進封鎖掉的小小現場,發覺急救人員已經蹲在擔架前邊。
擔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數人震驚失措,廣場一切如常。
家真拉著昆生登上救護車。
這時,他才去看擔架上的家英。
他趨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說話嗎?」
他發覺家英左邊墨鏡玻璃已碎,他輕輕除下眼鏡,看到一個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許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頭來。
他輕輕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臉頰上,許家英的手起初還是暖和,迅速冷卻。
家真輕輕問:「發生什麼事?」
昆生不出聲,她亦受驚,一貫鎮定的她竟無法說話。
救護車駛抵醫院,醫生搶出來救治。
昆生強自鎮定,立刻找相熟醫生對話。
家真猶自握著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輕輕將他們的手分開。
家真只覺暈眩,剎那間他失去知覺。
這是身體本能反應:刺激過度,機能暫停,以免精神負荷太重失常。
許家真交由醫生照顧,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隨法醫進入實驗室。
「昆生,許家英受狙擊身亡,兇手目標是赫昔遜,許家英一共替他擋了兩槍。」
昆生走近。第十一章 「第一槍在心臟部位,他穿著避彈衣,無恙,第二槍在左眼,他即時身亡,沒有痛苦,槍手肯定專業,槍法奇准。」
「赫昔遜只是一個商人。」
法醫哼一聲,「你不是蓉島人,你不明赫昔遜建造這半個世紀以來所作所為,赫昔遜為虎作倀,建造只是名目,不過,這是另外一個題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應濫殺無辜,執行私刑。」
有人推門進來,一頭白髮,腳步蹣跚,他衣襟沾著血,那正是赫昔遜。
他走近,低下頭,似在祈禱,然後抬起頭,輕輕說:「你與家真,今晚隨我一起乘私人飛機離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絕:「不,我們還有後事要辦。」
「蓉島不宜久留。」
「謝謝你。」
赫昔遜似老了二十年,佝僂著背脊,再也伸不直,緩緩由隨從扶著離去。
法醫輕輕說:「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問:「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遜,傳說豪宅有十二名土著僕人,每日更換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門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見家英,黯然離開。
警方人員看見她便說:「許太太,方便說話嗎?」
昆生點點頭坐下。
她累得雙肩傾垮,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
警員斟一杯咖啡給她。「我們當場逮捕疑兇。」
昆生輕輕問:「為什麼?」
「疑兇曾受軍訓,槍法奇准,目擊者說,他擊中目標,棄槍拒收,並無逃亡意圖。」
「什麼年紀?」
「二十餘歲。」
許家真也只得二十餘歲。
「他可知道沒有打中赫昔遜?」
「他只呼叫:替許家華復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頓覺暈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許家華復仇。
那年輕的殺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許家華的親兄弟許家英。
許家華在生,會怎樣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用手掩住面孔。
這時,警官忽然站立。
原來鴨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遜一般,身邊跟著一群人,他揚起手叫他們推後。
昆生擦乾淚水看著他。
他趨近,非常誠懇地說:「我至為抱歉。」
他們都那樣說,肯定由衷,有感而發。
可是許家英不會回來。
昆生維持鎮定,沉默無言。
「家真在何處?」
看護答:「他在病房休息。」
鴨都拿說:「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開口:「這個時候,恐怕不方便。」
鴨都拿涵養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與昆生握手。
昆生看著他離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對著窗呆坐安樂椅上。
昆生走過去,用額角牴著他額角。
家真輕輕說:「昆生,看到那條河嗎?」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麗江。」
「大哥與二哥時去划艇游泳,去不帶我。」
「你還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確安全得多。」
家真靜默了。
過一會他彷徨地說:「我們怎麼對爸媽講?」
昆生鎮定地答:「我想他們已經知道了。」
家真無言。
稍後他走到窗前,「我記得大哥有一張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襯衫卡其褲,笑容英俊慡朗,另一張是他初入大學,在校門口拍攝,穿毛領皮茄克,好看之極…」聲音漸漸低下去。
昆生把他擁得緊緊。
「我說過用不回來,真後悔食言。」
「不是你的錯。」
「昆生,我們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輕夫妻緊緊擁抱。
下飛機的時候,周家三口來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雙手,未語淚先流。
志強與志明也垂頭不語。
周阿姨對昆生說:「我整日留在許家,真佩服你爸媽,極之哀傷中仍可維持尊嚴,我以做他們親戚為榮。」
昆生不語。
有時,哀傷是發泄出來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來。
許太太握著家真雙手,微微晃動,「家真回來了。」
家真答:「是我,媽媽,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綠豆湯給你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