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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每次聽到母親那樣說,家真都心酸。

    沒想到二哥家應會抽空趕來觀禮。

    黑西服,墨鏡,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電影裡機械人似,好大煞氣。

    看到弟弟披上學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顯,他已經坐上長子位置。

    昆生替他們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溫暖一面,「媽,昆生會幫到家真,家真有福氣。」

    昆生笑逐顏開,好話人人愛聽。

    家英說:「趁我人在這裡,先送了結婚禮物再說。」

    家真覺得刺耳:什麼叫做趁人在,家英會去什麼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嚨,「送什麼?」

    「我得到一筆獎金,換了美元,可在郊區買一間小屋,送你們當禮物吧。」

    許太太訝異,「你自己也要用錢。」

    「我在賺呀。」

    「太厚禮了。」

    家英不出聲,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無因無故,淚盈於睫。

    「快點結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與父親匯合返回蓉島。

    昆生問:「你多久沒回家?」

    「我永遠不再回蓉島。」

    「永不說永不。」

    家真沉默。

    「為什麼?」

    「我怕見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氣。

    許太太在他們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禮打算節約還是鋪張?」

    兩人不約而同回答:「越簡單越好!教授與媽媽做證婚人,隨後我們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媽媽也一起去。」

    「我?」許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們一早商量好。」

    「那怎麼方便。」

    「媽,你當作不認識我倆好了。」

    許太太自心中笑出來。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們都還沒見過。」

    家真笑,「我就是貪昆生獨立,家裡全是知識分子,我最怕娶妻連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著來吃喝玩樂,喧賓奪主。」

    許太太笑得歪倒,「你聽聽這口氣。」

    電話鈴響了。

    是山本打來:「家真,我們後日抵達香港啟德入住文華酒店,已替你訂妥房間,請前來會合。」

    「屆時見。」

    他轉身同母親說:「我去一去香港,可要買什麼?」

    昆生側頭想:「教授喜歡吃一種餅食,叫?媳婦,妻子餅?」

    「老婆餅。」

    「就是它。」

    「我試試帶回。」

    家真的心已經飛出去。

    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許家真對得起良心,他問過他的良心,他的良心並無異議。

    來回乘數十小時飛機只為見一個人一面…

    看那個人是誰吧。

    母親交給昆生及保姆照顧,家真出發了。

    他在飛機上睡了一覺,夢見母親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險」,但是他掙脫母親的手,奔向荒原。

    機艙猛力顫抖,家真驚醒。

    原來降落時遇著雷暴,閃電似穿透窗戶,膽小乘客嚇得尖叫。

    家真身邊年輕女客卻無動於衷,繼續看書,她在讀的是勞倫斯名著「兒子與情人」。

    天下到處有芳糙,家真遺憾時間太少,否則大可以與這位小姐攀談。

    飛機右身翅膀著了一下雷霹,濺出火花,這下,連服務員都變色,有乘客索性哭出聲來。

    家真維持冷靜。

    駕駛員在廣播集中囑咐乘客鎮定,坐穩,飛機就快降落。

    到飛機著落時,鄰座女子才抬起頭來,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說,下飛機去了,瞬息失去芳蹤。

    其餘乘客就沒有那麼豁達,乾脆向親友哭訴。

    車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歡迎歡迎。」

    把許家真帶進會議室,原來要他解釋若干技術細節,並且當場示範第一代電話卡。

    席中有人在用剛剛出籠的手提電腦,家真看過,「太過笨重,衛星網也不夠寬闊,還需致力研究。」

    山本說:「家真,加入我們。」

    「山本,我剛想問你有無興趣與我們組公司。」

    「風險太大。」

    「不過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獎金優越,也不算是奴隸。」

    「人各有之。」

    「你們致力發展什麼?」

    「我們做軟體。」

    「小公司怎同微軟斗?」

    「他們也由小公司開始。」

    「對,最要緊有信心。」

    這是侍應生捧進大盤龍蝦,大家就用手掰來吃,非常高興。

    窗外是世界聞名維多利亞港美麗海景。

    有人說:「香港真叫人羨慕。」

    山本指出:「可是,這個都會近年統共無人參與實業,單靠地產,定有危機,從前有人做紗廠,塑膠,搪瓷,誠意,金屬,甚至農業,先是清一色做地產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見世面欣欣向榮,遍地黃金。」

    「即使有若干損傷,也立即復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億人做生意,就得經過這關:香港是唯一閘口,每戶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錢。」

    有人看看時間,「喂,良辰已屆,吉時已至,還不走?」

    家真奇問:「去何處?」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麼?

    只見大家已經紛紛去外套穿上,爭先恐後湧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見華怡保嗎,今晚她拍攝廣告時會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鍾斯,他也帶他去看洗澡。

    車子駛抵攝影室外,才知清場,謝絕參觀。

    無關人士只得頹然離去。

    家真剛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掛一個小小牌子,家真低頭一看,見寫著「監製」兩字。

    家真被山本拉進現場。

    場內燈火通明,照得似白晝一般,工作人員屏息工作,攝影機對牢一隻日式圓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雙膝有點顫動。

    就在這時,水桶內冒出一個人來,水花四濺,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個妙齡女子,烏黑長髮,蜜色皮膚,全身潤濕,只見她微微轉過臉來,牽動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觀眾。

    剎那間許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點都沒有變,她與他烙刻在腦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樣那麼明媚挑逗亮麗。

    是那水一般的容顏,照亮了他的回憶。

    在該剎那,許家真身受的所有創傷仿佛得到補償,他哽咽,啊,別來無恙。

    這時助手過去替她披上沙龍。

    山本低聲說:「這是好機會,過去與她講幾句。」

    家真的雙腿不聽使喚,像釘在地板上。

    耳畔傳來導演喝彩聲,工作人員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輕輕說:你好嗎,我們又見面了。

    山本催他:「過去與她說話。」

    家真緩緩搖頭。

    「傻子,你畏羞?」

    只見華怡保披上外套走進化妝間。

    她身段高挑,雙腿線條美麗得難以形容。

    燈光師傅啪一聲關燈,一切歸於黑暗。

    稍後山本說:「許家真,我小覷了你,原來你心中純真,來回萬多哩路,只為看一個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貪婪的看了許多眼。

    許家真心滿意足。

    半夜,他收到電話。

    是昆生找他,「媽媽不小心扭傷足踝,想見到你。」

    「我立刻去飛機場。」

    「該辦的事全辦妥了?」

    「全部完成。」

    「那麼,回來吧。」

    「明白。」

    在飛機場書店,他挑選雜誌,一抬頭,看到電視上播放新聞,家真忽然聽到蓉島二字。

    「…在七百名國際維持和平隊員支援下,蓉島警察逐漸控制局勢,但仍恐騷亂蔓延,決定頒布緊急令,每日下午七時起實施宵禁。」

    書店裡人來人往,蓉島是小地方,無人注意,只有許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發言人說:觸發騷亂是警方以黑幫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學生,大批學生周二開始,在政府大樓門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學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開槍鎮壓,這是蓉島近年來常見騷亂情況,逼使殖民政府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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