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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看護說:「呵,這是名棄嬰。」
家真立刻垂頭。
看護拍拍他肩膀,忙別的去了。
昆生走出來,笑問:「怎麼樣?」
家真問:「媽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時,兩小時,隨便她。」
趁這空檔,昆生帶家真到大廈另一層參觀她的辦公室。
小小寫字檯在實驗室一角。
實驗室每一角都擺著骨殖,真不適合膽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藹的中年女子,年紀同許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級市場中有許多這樣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來得真好,聯合國於派員赴波士尼亞尋找戰爭罪行證據,你可有興趣?」
「什麼時候?」
「統籌需時,秋季吧。」
家真一聽,大驚,連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聽得昆生回答:「我需考慮一下。」
「聯合國用衛星技術拍攝,找到亂葬崗位置,你看,這是種族滅絕屠殺,必須追查。」
家真靜了下來。
什麼,女子不是應該研究何種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時裝柔媚嗎。
開頭,許家真嫌人家沒有腦子沒有靈魂沒有膽色沒有義氣…
終於祝昆生出現了。
喂,許家真,你到底想要什麼?
家真停停神,只見昆生全神貫注查看衛星照片。
「這裡搬過了。」
「正是,同聯合國捉迷藏,意圖毀滅證據。」
「找到實證又如何?」
「把軍閥帶到海牙軍事法庭受審,這是正義行動,昆生,學以致用,此其時也,你考慮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聲。
那天,接了母親回家,許太太只喝一點點酒,就說:「我疲倦,早點睡。」
她睡得很好。
「謝謝你,昆生。」
「不客氣。」
「我想勸母親留下來。」
「好主意,但,她到底還有一個家在蓉島。」
「你怎麼看蓉島?」
「家真,實不相瞞,我的世界只有你與實驗室那樣大,我對世事,毫無了解。」
「昆生,你太客氣。」
她遲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離開的時候了,蓉島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會有什麼影響?」
「家真,走的這一代泰半已屆中年,蓉島所失還不算大,至巨損害會在十年後浮現。」
「我不明白。」
「他們的子女隨同移民,成為他國公民,蓉島無人接班。」
「蓉島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說這種話,政治上有欠正確,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許是精英。」
「你覺得管理層會出現真空?」
「各行各業都會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質能力也許不濟。」
家真吁出一口氣。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島,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這樣理想的事。」
「你同她說說。」
「心理醫生怎樣分析?」
「抑鬱症可大可小,需小心處理。喪子之痛,永無釋放。」
家真看著自己雙手。
「連我一閉眼都想起家華種種,何況是媽媽。」
「他一定是個出色人才。」
「讀書過目不忘,勇於助人,十歲那年,家父帶他到赫昔遜大廈頂樓,只給他看,『家華,將來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華年紀小小,反問:『為什麼要在一人之下』,家父當時誤會他有志做老闆,誰知他一早已種下反抗心思。」
昆生靜靜聆聽。
「他最不服氣土著兒童不能如同等學校上課,」家真用手捧住頭,「常替司機及女傭子女出頭爭取,一早成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聲。
「稍後到倫敦升學,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園發表言論,被蓉島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釋。」
說到這裡,家真悲哀,卻歇斯底里地笑出來。
廚房傳出香味。
昆生站起來,「我做了蘋果餡餅,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兩球。」
電話鈴響。
是山本打來:「許家真,我替你打聽到華怡保住在香港寶珊到七號。下月敝公司有人過去拍攝廣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屆時再聯絡。」
昆生一向從不過問,他也不說什麼。
可是接著時間,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為他思念兄長。
多久了?呃,十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感覺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樹,偷窺她出浴,摔下樹來,被毒打一頓。
他取出山本給他那張電話卡細看。
她的容顏一點也沒有變化,她已到香港發展,她已成為紅星。
許家真沒有任何企圖,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純真一頁,那時家華在世,一家團圓,蓉島和平無事,父母仍在壯年…
昆生走過來看到,「呵,這就是未來電話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實驗室。
這樣,是否出賣了他與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認識她在先,遠遠在先。
她的年紀,應當與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學校,只聽見同學紛紛談論畢業禮,他們倒不擔心出路,電腦行業朝天火熱。
周志強過來說:「家真,我們自己組織公司。」
家真點點頭。
「我們二十四小時在車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決定養家,他決定負責自己生活。
周志強與他緊緊握手。
當他們在做偉大的科學家,實踐理想的時候,幕後總得有個功臣出錢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虧他們出身良好,不憂柴米,才有資格朝這條路走。
畢業了。
家真還記得小學畢業那天:臉上充滿榮光,他不再是兒童,他已邁向少年歲月,厲聲叫司機把車子停遠些放他下車,讓他與同學一起步行到校門,挺著胸膛,做一個初中生。
這時家真走到校園,依依不捨,忽然緩緩耍了一套詠春拳,眷戀地照師傅吩咐,做得綿綿不絕,剛柔並重。
忽然聽見有人鼓掌。
原來是幾個小師妹。
他們一起在糙地坐下。
閒聊幾句,發覺她們來自香港,英語水準一流,言語充滿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業都會,師兄你一定要來觀光。」
對自己的家那樣有信心,那樣驕傲,那個家一定是個好家。
家真心一動,「你們可聽說過一個叫華怡保的演員?」
其中一個師妹笑了,「你也喜歡華怡保。」
「同我弟弟一樣。」
「男生都喜歡怡保。」
「有無她的資料?」
「她來自東南亞一個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們都來自面積細小的地區,大未必是佳,你說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島,其實相當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麗的蓉島,我媽媽時時哼:有個地方叫蓉島,就在那南海洋,那島上風景美麗如圖畫,誰都會深深愛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樣健談,那真是其他地區罕見。
「華怡保是個混血兒,也許有英國血統,所以五官輪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華裔,只得一團粉。」
「我可不自卑,我們靠腦袋取勝。」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他們對華怡保沒有太深印象,隨即轉變話題,向師兄請教生存之道。
許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讀書,慎交男友。」
「是是,多謝指教。」
「師兄,記得到香港來看看。」
那晚,許太太說:「只得我一人參加畢業禮,你爸陪著赫昔遜到英國去了,他有要事,你別介懷。」
家真親熱地坐媽媽身邊,「我有一個同學,叫馬三和,靠獎學金一級榮譽孳生化科畢業,五年完成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已赴東岸名校教書,他父母是農民,文盲,連他讀什麼科目都不知道,媽媽,你不必太寵我。」
許太太擁抱家真。
「媽媽有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