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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一個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徹地本事,家真應該怨恨父親嗎,當然不,他已盡其所能,做到他認為最好。

    他還需要照顧他的家。

    就在那幾日之間,家真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搭搭脫髮,他的頭皮出現一-直徑圓形禿斑,俗稱鬼剃頭。

    即使睡著,神智也半明半滅,他看到一個人蹲在牆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陽穴有子彈孔,汩汩流血。

    他緩緩過去問:「大哥?讓我幫你,我不會離棄你。」

    那人抬起頭來,他看清楚了,那人卻是他自己,那人是許家真。

    他顫聲說:「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後醒了。

    枕頭上有更多脫髮。

    母親送他到飛機場,一路上瘡痍滿目,工人與工程車正努力收拾殘局。

    車上漆著赫昔遜字樣。

    母親問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轉過頭來,「不理她了。」

    許太太也感喟,「沒有緣分。」

    家真點點頭,是,只好這麼說。

    離開蓉島,像是離痛苦遠些,功課忙,他埋頭苦幹,在同學家車房做實驗,往往只穿短褲汗衫,不修邊幅,鬍子頭髮老長。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掛念母親。

    一日下午,他們實驗又告失敗,一聲輕微爆炸,前功盡棄。

    同學母親捧來檸檬冰茶及巧克力餅乾打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家真據實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笑,「假使用點作為單位,投影熒幕,造成影像,可玩遊戲。」

    「電子遊戲機?」

    「周阿姨,那是好名稱,就叫電子遊戲機好了。」

    大家笑著吃點心。

    周阿姨說:「志強,下午你與志明去飛機場接表姐昆生,她來升讀碩士,我已同你倆說過。」

    志強卻答:「我走不開,差一分鐘實驗即將成功。」

    「周志強周志明。」

    家真舉手,「我去。」

    「怎麼好意思。」

    「家真,你這一走,這項實驗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無所謂。」

    志強兩兄弟搔頭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沒好氣,「昆生一向疼你們,一直不忘寄東洋漫畫給你倆,你這是什麼態度。」

    志強舉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麼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發防腐藥水味道---」

    阿姨立刻說:「她是醫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聲。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幹什麼。」

    家真輕輕說:「女生同男生一樣能幹,她們甚至更堅毅及細心。」

    「一個一個啦,有些看見蟑螂仍會跳上沙發尖叫。」

    下午,他們一身臭汗駕吉普車去接貴客。

    周志強舉起紙牌,上邊寫著五個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輛計程車載她。」

    祝小姐出來了,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覺舒服。

    她頭髮攏在腦後,梳一條馬尾巴,白襯衫牛仔褲,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只比他們幾個男生大三兩歲,人家已經醫學院畢業,正在工作,並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讀碩士,嘩。

    家真只覺那雙大眼睛有點熟悉。

    這是一個三四歲小孩走近她,一絆,連人帶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親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卻笑說:「不怕,不怕。」

    電光火石間,家真想起來了。

    是她。

    他伸手過去幫她挽行李。

    許家真輕輕說:「祝醫生,謝謝你。」

    昆生抬頭,「什麼?」

    她沒認出這個鬍鬚短褲漢。

    她是他的守護天使,她那兩句「不怕」救了許家真。

    家真即時回自己家淋浴刮鬍子,然後,買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請大家到裕興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樓上下來,看到許家真,她想起來了。

    她輕輕說:「是你。」

    家真點點頭。

    周阿姨以為他倆一見鍾情,倒也高興。

    家真問昆生:「可以說幾句話嗎?」

    「別客氣。」她一貫那樣和藹。

    「你也來自蓉島?」

    「我是吉隆坡華僑,在蓉島工作,兩年期滿,前來加州升學。」

    「你是一名法醫。」

    她點點頭,過片刻問:「好嗎?」

    家真搖搖頭,雙手不由自主掩住面孔,「不好。」

    昆生溫言安慰:「如果能夠,說出來會好過些。」

    家真放下手,「法醫的人生觀不同我們吧,工作太具啟發性了。」

    昆生閒閒答:「的確叫人不大計較髮型服裝這些,不過,活著應有活著的樣子,我們多數愛整潔。」

    家真輕輕說:「我每夜均夢見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煩你了。」

    「是我工作。」

    「請恕我醜態畢露。」

    昆生微笑不語。

    那邊周氏昆仲大聲叫:「許家真你再不歸隊,電子遊戲創業就沒有你份。」

    誰知家真也大聲嚷:「我棄權。」

    昆生訝異,「你們在搞電子遊戲?」

    「正是,祝醫生。」

    「昨日我才讀到一段報告,有人已經研製成一個叫『乓』的遊戲:一隻小小白球在熒幕跳來跳去---」

    周氏昆仲大聲慘叫,響聞十里。

    「啊,千多小時工夫泡湯。」

    「快去把報告找來看個究竟。」

    他倆衝進屋去。

    昆生笑問:「他們不知道?」

    晚上吃飯,兩兄弟垂頭喪氣。

    昆生勸:「不如研究別的題目,像電腦繪畫之累。」

    周阿姨笑,「電腦怎會畫畫?」

    昆生說:「志強有辦法,志強是不是,志強對電腦繪畫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關注。」

    可是周志強心有不甘,「只差半步,『乓』就是我們的產品。」

    「嗯,擦肩而過。」

    周阿姨又笑,「是,我與環球小姐寶座,諾貝爾獎狀等全部擦肩而過,兄弟們,少說廢話,繼續努力。」

    「對,對,媽媽說得對。」

    氣氛又好轉,大家酒醉飯飽,盡歡而散。

    周家阿姨豪慡樂觀的性情與家真母親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愛周阿姨,他欣賞那種天掉下來不動容的豁達。

    志強他們頑劣,她從不動氣,功課進退,亦從不過問,她不是故作瀟灑,而是真正大方,這才難能可貴。

    當下周阿姨說:「家真,你與昆生說得來,再好沒有,這個憂鬱小生交給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穩,閉上眼,再睜開,天已經亮了。

    沒有惡夢,沒有流淚,沒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醫治了他。

    他約昆生出來喝咖啡。

    戶外小小咖啡座叫費茲哲羅,棕櫚樹影映之下,別有情調。

    加州也熱,但是熱得通慡,不會引人遐思,與蓉島的濡濕潮熱全部一樣。

    「可是想念蓉島?」

    「你怎麼知道?昆聲,你簡直會閱心術。」

    「因為我也懷念清晨蓉島的雞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販叫賣番石榴紅毛丹…」

    家真吁出一口氣。

    他與昆生可以說上一天一夜。

    「為什麼咖啡座叫費茲哲羅?」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費茲哲羅是他們的李白。」

    「那態度是正確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屬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愛自強,美國精神,他們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們文化。」

    家真抬起頭,「說得對。」

    「他們全國眾志成城,絕不像東亞某些地區,欠缺自信,但凡外國人所有,都吃香熱門,決意遺棄本地原有寶貴文化,自己踐踏自己人,自暴自棄。」

    家真點頭,她在說的是蓉島,她替蓉島可惜。

    「費茲哲羅的小品文字又沒有那樣好?見仁見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會替雨果立銅像,亦無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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